《从格拉斯高到贝鲁特港》酒过九巡

4、都柏林动物

　　陈郁渡扔下这句话，就自己转身走了，没等怀禾的回答，更没等一路将他从赌场大厅带来免税店柜台的Romeo——态度很明确，他只是为了通过Romeo找到怀禾而已。

　　霸气金主潇洒离场后，Romeo也靠上来，两只手肘撑上柜台，难得收起了笑，一本正经地提醒怀禾：
　　“刚刚这位，就是那个‘八百美金’。你肯定不会像Cathy那样干傻事，但总归多注意点吧。”

　　怀禾算是初入服务行业不久，但也已经知道，对客的员工们时常会在私底下交流客人的习性。谁龟毛又难缠，谁付小费出手大方，关系好的同事之间都会互通有无。

　　看样子这桩突如其来又名头刁钻的投诉，是已经进入他们的“信息池”了。

　　而陈郁渡这个人的标签信息，显然是二者兼具的。
　　——既难伺候，又出手大方。

　　“人家既然这么大气，Romeo你还傻站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跟上去，这会儿时间还早呢，他要是赌到夜里，你多挣十个通宵的钱都不夸张吧！”

　　Romeo却摇了摇头，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不，那位先生已经给过我小费了——他大概率，不会回赌场了。”

　　Emma倒是在一边坏笑，贴满钻的指甲在下巴轻轻敲着，语速也慢下来，一看就是在回味：
　　“哇哦，我怎么好像有点能够理解Cathy了，虽然挨了骂，还要被扣工资，但搞不好还是她赚了呢。”

　　回味什么呢，听她说完就知道，是在回味突然出现又潇洒离去的，外形英俊的多金客人。

　　怀禾也像是跟着想到了什么，重新拿起除尘布，擦去玻璃柜面上自己按下的指印，状似无意地问：
　　“所以Cathy究竟做了什么，导致人家要投诉她这么严重？”

　　刚才还意味深长的两人，这会儿却又谁也说不明白：
　　“那只有去问两位当事人了。”

　　是啊，当事人。

　　可是刚刚这位“当事人”，却只扔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连个正经的口头约定都算不上。
　　他们一没约定时间，二没约定地点，三没约定价格。

　　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一个，就这么走掉了。

　　怀禾靠在柜台里无奈地抿唇，低至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愧是他。

　　等Romeo离开柜台，独自回他的赌场了，怀禾才又伸长了手臂，像清除自己的指纹那样，把刚才被他手肘撑过的那块玻璃也一并擦干净。

　　.

　　当天下午，游轮就再次靠岸。

　　这一次，怀禾早早地把工作收尾，赶回房间换下了制服。
　　她带上船的私服不多，样式也全都是基础款，不用花时间考虑挑哪件、怎么搭。
　　临出门之前，她还特意查了一整天的天气预报，说是多云，降雨的概率很低，也不会有大太阳。

　　从内舱房里出来的时候，怀禾都还在隐隐担心，昨天见他就是在甲板上等Cathy，她只好也去甲板上找他，一会儿可不要找不见人才好。

　　好在刚登上甲板，她就知道，她无须多虑了。

　　游轮刚刚靠岸时的甲板，正是乘客上下来往最热闹的时段。
　　从人头攒动的短暂缝隙里，怀禾一眼就看到她要找的人。

　　还真就是在昨天同样的位子，那人迎风站在甲板一侧的围栏边，轻缓的海风从他松散的白衬衣下摆钻进去几分。

　　他分明也看见她了，却没有要主动打招呼的意思，就这么懒洋洋地靠在围栏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怀禾迎着他灼人的目光走上前去，只觉得这氛围，大约类似老板向员工进行眼神施压。

　　从舷梯到同侧栏杆的距离不够远，以致于不够给怀禾充足的时间，想好一段完美的开场白。
　　只够让她在他面前停下，顶着压力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
　　“抱歉，久等了，我叫怀禾。”

　　怀禾甚至没有抬头，但她猜想，他一定是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然后给出一听就知道是出于礼节和素养的回复：

　　“陈郁渡。”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按道理，该显得干脆利落而又郑重其事。
　　但陈郁渡这人，偏偏不是这样。

　　就像她自报家门，他便也跟着报。你明知道他没走心，却不会怪他敷衍，反而觉得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对谁都是这样的。

　　怀禾当然知道他是陈郁渡。

　　她只是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我知道你是谁，我认识你，我们以前还......还一起出来玩过。

　　头顶的眼神存在感强烈，好像一直在提醒怀禾，你来晚了，让你的雇主站在甲板上等你，且时长未知。

　　她只能将废话连同右手一道收回，态度认真地问：
　　“那，陈先生您有偏好的行程吗？比如，想去的景点，或者想要品尝的美食之类的？”

　　通常情况下，怀禾问出这样的问题，游客要么回答自己的偏好，要么就顺势问问，她这个导游有没有什么推荐。

　　而陈郁渡，则从来都在寻常之外。

　　他看一眼她迫不及待收回的右手，反问道：

　　“你很熟？”

　　他讲话的时候，语速和语调总是很平缓，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审视，听来不免觉得，所谓贵人语迟，大抵就是他这样的。

　　怀禾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对于都柏林这座城市。

　　当然不熟，怀禾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说是导游，但这一路上的停靠地，她都没有提前踩过点。她的功能除了提供语言上的帮助之外，就只剩那点提前查来的简单功课。

　　这些欧洲小城的讲法也都大同小异，事先在网上查一查当地有没有什么传说或者轶闻，路上挑着稍微讲一讲，就算是尽职尽责了。

　　可是今天的雇主是陈郁渡，能用盖尔语制止争端的陈郁渡，怀禾首先就不觉得他在语言上会需要自己的帮助。

　　那么——
　　都柏林，爱尔兰的首都，也是爱尔兰最大的城市，共有二十二个区。
　　——这种百科式的介绍，要照着说吗？

　　又或者，她挺久以前还看过一部电影叫《都柏林动物》，不过影片质量在她看来比较一般，也许等到实在没话题的时候，再考虑拿出来顶上？

　　想了一圈，眼看问题的时效性就要过去，最后还是两个字坦白，“不熟。”

　　等到答案，陈郁渡没说“不熟还来给人当向导”这种难接的话，直接了当地问她：

　　“那就去利菲河边吧，可以？”

　　雇主发话，怀禾当然点头。

　　她知道这座城市的构造，大体上被河道分成南北两块。
　　听他这么主动提议，说不定比她还要了解。

　　于是怀禾干脆收起话意，放弃寻找话题，默默跟在他身后。

　　平常跟其他客人一同闲逛时，怀禾基本不觉得偶尔的沉默有什么问题。
　　可今天不知怎么，好像格外难熬。

　　她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跟得认真些，可还是不自觉地，对着前方的背影走神。
　　怀禾想起以前中学的时候，有两回，也是这样跟他同路。
　　也是这样，跟在他身后，找不到话说，想到的每一个话题都在下一秒觉得不合适，然后悄悄咽回去。

　　其中一回，是她去三中等表姐放学。

　　怀禾的爸妈从她小时候记事起，就总是很忙。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新开的分店，后来还在郊区包下了一座农家乐式的山庄。
　　家里没有大人能顾得上怀禾，她就跟着当时还是同校的表姐一起吃饭。
　　表姐虞隙比怀禾大两岁，升高中的时候，虞隙从城南的七中转去了城东的三中。姐妹俩从此不同校了，也不影响一起吃晚饭。
　　怀禾低两级，放学怎么都比虞隙早，七中校门口就是公交站，她可以搭307路公车，六站就能直达三中。

　　那天怀禾跟往常一样，下了车，就给表姐发短信，说到了。
　　迟迟没有等到回复，她也不着急，就在三中门口的公告牌底下，站着干等。
　　一直等到，陈郁渡揣着兜从她跟前路过。

　　可能是看不下去她被夕阳熏红的额头，陈郁渡领着她进了三中的校门。

　　从校门口到教学楼，不过三五分钟的路程，陈郁渡就只在刚看到怀禾的时候，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

　　“我知道你姐在哪，带你去找？”

　　而后也不等她答应或是拒绝，掉头就走。
　　怀禾当时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跟在他身后了。

　　而除此之外，陈郁渡就全程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带路，根本不理人。
　　就连进校门的时候，也大摇大摆，完全没有“正在夹带外来人士入校”该有的心虚。

　　怀禾就没办法那么自在了，她穿的七中校服颜色浅些，混在三中的藏蓝色人群中格格不入。

　　尤其她还跟在陈郁渡后头，逆着放学的人群往里走，四面八方打量的眼神难以忽视。

　　她中途几次想跟陈郁渡说，她就在教学楼底下等着就行。
　　可陈郁渡却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头也不回地往楼里走。
　　怀禾没找到机会插话，只好跟上。

　　很快，怀禾就知道了表姐迟迟没回她短信的原因。

　　那一天，虞隙被拎到教导主任办公室，一对一地进行关怀。
　　而怀禾，则是被陈郁渡领到办公室外头的走廊上，一字不落地跟着听。

　　还没等怀禾想明白，为什么他们非要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人，就听见里面正在训话的中年男人忽然顿住。
　　下一秒，身旁的人就被点了名叫进去。

　　“陈郁渡！来来来你给我进来！”
　　“虞隙，我给你讲的你要听进去啊，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知道吗？不要给我不当回事！”

　　虞隙早听累了，对同为重点关注对象的陈郁渡视若无睹，一脸麻木地对着教导主任点头。
　　出来看见怀禾也不意外，都没问她怎么进来的，只说：
　　“走吧，今天吃什么？我中午没吃，现在有点饿了，学校外面就近找个地儿吧？”

　　怀禾“嗯”了一声，听着办公室里，教导主任的语气从语重心长变成了慷慨激昂，主题也从“早恋的危害”转向了“藐视校纪校规的严重不良后果”。

　　而那个吸引走全部火力的人，正背对门口站着听训。

　　好心领着朋友的妹妹来找人，结果现在她们可以去吃晚饭了，却换他撞枪口上，进去接力挨骂。
　　怀禾觉得有点抱歉，走之前没忍住，回了头往办公室里看一眼。

　　当时的那一眼，怀禾没能看到藐视校纪校规的陈郁渡挨骂时的表情，只看到少年清瘦的背影。
　　个头俨然已经很高了，肩膀倒是没有现在这么宽。

　　跟此刻在她正前方的背影对比起来，好像能完全重合，又好像不太一样了。

　　跟那时候一样的是，走在她身前的男人身高腿长，速度不算快，步幅却不小。她需要专注地跟着走，才不会被拉开距离。

　　不一样的是，他这会儿，会时不时地冒出几句话，例如“我们现在在三区，要去河边的话，往一区走是最近的路线。”
　　又例如，“我看网上有人管这里叫小迈阿密。”

　　“三区吗？还是整个都柏林？”怀禾问。

　　“三区。”

　　可是怀禾没有去过迈阿密，无从对比这两座城市，更没什么感想好发表的，只干巴巴地“嗯”一声，表示她有在听。

　　很快怀禾就发现，自己偶尔说话时，陈郁渡总会瞥她一眼。
　　他的表情平淡，眼神却总像在审视她。

　　这种无形的压迫感，让怀禾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倒数时间。

　　在她跟在他身后，又一次偷偷看表时，指向罗马数字七的指针，忽然被一截清修的手指拦住。

　　她的手腕被抓握，一股力道将她带向一边。

　　耳边响起短促低沉的一声。

　　“小心。”

　　砖石小路边，一辆满载的小三轮迎面擦过，铃声嘶哑难辨。
　　三轮车的后厢满满当当，堆挤着大小各色的盆栽。

　　天色甚至不算太亮，光源躲在云层后，身边老旧的砖墙仍散出发亮的光泽，墙砖缝隙里透着一点绿，也许是悄然生长的青苔，又像是孔雀绿的铜锈。

　　车斗底层是大片的酢浆草，红色居多，盖过绿色。
　　一支像白色、又像混着点黄的花枝独自伸展出来，像人群中伸出挥舞的手臂，弹跳着刮过怀禾的发顶，而后指指点点地，消失在街角。

　　瑟缩着肩膀第一时间张望四周，好像没有人受到影响。
　　推着婴儿车的金发女人，遛狗的高瘦男孩，一手怀抱纸袋一手拄拐的老人，甚至连车斗的主人，也许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人意外的停顿。

　　只有腕间那层薄薄的，紧绷的热度，尚未消散。
　　仿佛那一束怀禾叫不上名字的花枝，只单单拂过了，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穹顶。

　　那簇花枝的味道有些奇特，比起香味，更像是直白的植物气息，被轻巧抖落，融进六月份的利菲河口清透的空气里。

　　怀禾的心跳在走出好远之后，才踉跄着平复下来。

　　可是刚才仗义出手拉住她的人，却像是生气了一般，只丢下一句“专心走路”，就迈开步子一个人走在了前面，再也没有回头等她。

　　怀禾心里有些莫名，总觉得这之后的气氛，跟那次在三中，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是完全不一样的。
　　连带着，听他那句“专心走路”，也觉得像是意有所指。

　　难道是自己偷偷看时间的动作被他发现，暴露了她盼着赶紧结束行程回到船上的想法，所以让他不高兴了吗？

　　如果雇主因为这点不高兴，对她的服务不满意，那接下来的“全程导游”，还作不作数了？

　　她还用把时间留出空来等他吗？

　　回到船上，怀禾翻出日程表，想要确认下一站停靠的站点和时间。

　　接下来的两天，游轮都不会靠岸。

　　而她依旧没有留他的联系方式。

　　回到船上的时候，陈郁渡只背向怀禾挥了一下手，“走了”，就径直进了那趟通往更高层的电梯。

　　想了想之前那晚在甲板一角的那抹烟雾，怀禾认输般地叹了口气，碰运气式地登上了甲板。

　　她想，如果刚好再碰到了他再来这里抽烟，就问一问。
　　如果没碰到，就权当观赏夜景了。

　　在天色擦黑时分，温度也很快降了下来。

　　不像陆地上还有地面保温效果，海面上的风一吹，入夜的体感温度几乎是随着太阳落下而顿时降低。

　　怀禾抱住肩膀，开始犹豫是继续等，还是回房间去加件衣服。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是火石被擦响。

　　“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