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拉斯高到贝鲁特港》酒过九巡

3、贝尔法斯特

　　怀禾跟着Romeo下了船舱，走进赌场区域。
　　那是一个全新的，不见天日但纸醉金迷的喧闹世界。

　　作为灰盖游轮公司20周年隆重推出的旗舰号，绿石号上的□□俱乐部，从地毯到墙饰，从机械到人群，无不沸沸靡靡。
　　金钱的味道被矫饰成轻快的玩乐，铺天盖地。

　　怀禾习惯性挺直腰背，跟着Romeo穿行其间，像游进了磨砂玻璃缸的一尾红鲤，看什么都不大真切。

　　这一次Romeo带她来见的客人，依旧是个中国人，很年轻，跟怀禾预约了第二天到港停泊的导游服务。

　　两人话都不多，简洁干脆地约定好时间和费用，怀禾欠了欠身，“那就祝您今晚玩得愉快，我们明天甲板见。”
　　而后她转头找到已经撑在桌边跟人聊起来了的Roemo，跟他道了谢，就自己回了舱底的房间。

　　起初她还不太能够理解，既然是出来赚钱，为什么会有像Romeo所说的，“今天赚够了份额，就提前结束营业”的说法。

　　在游轮上漂了一段时间以后，怀禾自己也渐渐产生了同样的行为倾向。

　　尽管在那个真实的苍白世界还有很多地方等着用钱，可是囿于蔚蓝天地的时间里，时不时也会想偷个懒喘口气，一次靠岸一单外快就足够了，不再给自己多加安排。

　　在海上，欲望变得少了，薪水变得够用，烦恼也被放在一边。
　　这不是逃避或自欺，这分明是真实的自由与松快。

　　自从登船来体验这份工作，怀禾就不再像从前身处都市时那样，时时握着手机了。

　　因为在海上有时会有信号延迟，也因为她暂时没有需要时时保持联系的人或事了。

　　所以在船上工作的时候，她干脆就将手机扔在房间里，等工作结束回到房间，再拿出来看一眼。

　　怀禾在离开前，还给妹妹怀穗买了手机留给她。

　　可怀穗毕竟还小，又跟那样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她再怎么单方面牵挂，也顶多是不定时联系，频率不会超过一周一次。

　　游轮上的内舱房是没有窗户的，不过怀禾也没有开灯，手机屏幕上幽幽的光打在她神色淡漠的脸上。

　　闲置许久的手机上，没有未读短信，没有未接来电，没有需要她处理的联系人。
　　她转而打开浏览器，按照惯例搜索明天要到达的城市名，为明天的向导工作做功课。

　　输入法有时比人脑更智能，输入拼音就自动跳出“贝尔法斯特”这个准确的词组。
　　怀禾本想看看，这座北爱尔兰的首府城市，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或者可以当做话题的典故。
　　却意外地发现，有一部新出的电影，与这座城市同名。
　　点进去词条里，奥斯卡七项提名和最佳原创剧本奖项的名头足够引起她的兴趣。

　　她本打算今晚的时间就看这部电影吧，也算为明天准备话题了。却没想到开场不过十多分钟，小男孩视角的父母争吵场景就让她按下了暂停键。

　　大人们为了一些莫名的主题而激烈争吵，孩子根本听不懂里头的关键名词，什么“欠税”，什么“补缴”，什么“信用风险名单”，他通通不懂。
　　可是躲在窗帘后的小男孩，却能真切地感受到空气被撕裂，感受到裂口里填满惶恐。

　　怀禾就这样眼神空洞地对着暂停的画面看了许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她才将手机搁下，摸着黑和衣躺下。

　　在这样的空间里，一夜无眠与一夜无梦，其实没多大分别。

　　.

　　第二天，怀禾早早起来，回到柜台。

　　同事姐姐Emma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听说昨晚有人接了个大单啊？”

　　怀禾不明所以，“什么大单？”

　　Emma一愣：“怎么......难道不是你吗？说是有个客人要雇会说中文的导游，时薪八百美金耶！这么好的生意！”

　　怀禾皱起眉头，在脑中回想昨晚Romeo带她去见的那位客人，挺年轻挺清秀的男生，她确信他们昨晚约定的价格可远远没有这么高，就是普通行情价而已。

　　“搞错了吧？我昨晚确实接了一个说中文的，可是没有这么高的价格呀，或许是别人接了也说不定。”

　　Emma这时瞬间变了张脸似的，“咱这船上，除了你还有谁会中文啊，总不能是被那个ABC接走了吧？”

　　Emma说的那个ABC，是□□俱乐部的收银员Cathy，是这艘游轮上所有对客部门里，除了怀禾之外唯一的亚洲面孔。
　　可平时Cathy被认作华裔时，总要再三强调自己是美国人，更是从来不说中文。

　　按理说大家都是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现在的老外也不会多在意同事的国籍。

　　但Emma以前就受过那个女孩子的气，她抢了Emma的客人还不够，还要得意洋洋地呛上几句风凉话。

　　导致这会儿说起这人来，Emma比怀禾还要不忿。

　　怀禾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虽然时薪八百美金怎么看都的确是大生意，但她昨晚早早定下了别的客人，而后就直接回了房间，这事基本与她无关。

　　可没想到很快，就真的出了问题。

　　进入爱尔兰海的这一段航程，因为小城多，停靠的站点也多，行程相对松散。

　　怀禾及时登上甲板，与昨晚约定好的客人见面。

　　下船前，怀禾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靠在栏杆边，像是在等人，手里还拎着一把小花伞，跟他身上的那件印花衬衫很搭。

　　怀禾只管领着自己的雇主往舷梯边走，两人边走边确认上岸之后的游览路线。

　　在踏上舷梯之前，她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距离有些远，间隔来往的人影，那种看不真切的感觉再度涌现。

　　只匆匆瞥到那人依旧背靠着栏杆，似乎没真使力，后腰的衣料甚至都没有压出褶皱。
　　一个肤色很健康的女孩子走到他跟前，凑近他眉飞色舞地说话。
　　是Cathy，那位平时从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华裔的赌场收银员。

　　原来是这样。

　　怀禾收回眼神没再多看，带着自己的客人登上了岸边陆地。

　　从港口码头出来，有白天不通电的霓虹灯牌在自报家门，写着“贝尔法斯特”，这会儿看上去灰扑扑的一串。
　　使得怀禾又想起昨晚只看了个开头的那部同名电影。

　　电影里那些争吵的画面，大人争论到激动处挥舞的手臂，狠狠摔掷出去应声碎裂的酒瓶，小男孩躲在墙后凄惶的神情。
　　像灰尘遇到静电，不依不饶地黏在她昨晚的梦里，色调就跟眼前的灯牌差不多，也是灰不溜秋的。

　　怀禾本来就不是自由发挥、挑热气氛的性格，再加上一整晚没休息好，更加没精力找话题攀谈。
　　好在今天的雇主同昨晚在赌场时一样，话不多，两人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跟着走一路，看一路。

　　应那个男孩的要求，他们在市中心的集市上一起吃了午饭。

　　没对英式的菜系报太大期望，两人在点餐时都挺保守，但海鲜烩饭有点偏咸，太妃糖布丁又太甜腻，只有山羊奶酪油条勉强还算不错。

　　没想到借由交流食物的口味，倒像是逐渐打开了话匣，怀禾配合着，陪对方从北爱尔兰独立，聊到凯尔特文化，再到大英帝国的衰落。

　　吃过饭，他们就打算折返。话题并没有中断，一路聊到快到码头时，还赶上突然变天。
　　出于照顾雇主的服务意识，怀禾试着提议：“需不需要先找个地方买把伞？”

　　一旁的人抬起手掌去接四周飘起的雨雾，没怎么犹豫地回答：
　　“不用了吧，温带海洋性气候就是这样，天气说变就变。但这雨不会下大的，就这么点，像雾一样，赶紧回船上就好了。”

　　Alright，雇主说了算，怀禾也不再多言，只加快了脚步。

　　直到午后回到船上，怀禾才听说，Cathy被客人投诉了。
　　——以性骚扰的名义。

　　员工方对乘客进行性骚扰，这绝对是很严重很严重的指控了。这个消息直接超出了怀禾的认知范围，她实在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番场景。

　　Emma一边擦柜台玻璃，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怀禾讲着八卦。

　　“真可惜你没有再早点回来，你是没看到Cathy那张脸黑成什么样了！估计以为能傍到大款了吧，结果被投诉性骚扰客人，我真的是大开眼界了！只能说八百美金的时薪，可不是人人都能赚得来的。”

　　怀禾听了，脑海里重新浮现下船时回头看见的，那两人凑在一起说话的画面。
　　Emma还在绘声绘色地给怀禾还原经理骂人时的场景，语速快到她压根接不上话。

　　她却莫名想到，不管上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至少他们今天，应该不至于淋雨。
　　因为，她看见他带了伞。

　　其实当时在甲板上远远瞥见他手里的伞，怀禾是有些意外的。
　　在她的认知里，这人大概是天塌下来都不会觉得有事的，就更别提未雨绸缪了。
　　倒不是觉得他没有前瞻意识，而是......她总觉得，他像是从来不需要操这些心的人。

　　.

　　没过多久，几乎是Emma前脚刚刚讲够了八卦开始干活，后脚Romeo就又带着生意来找怀禾了。

　　Emma先看见他进来，露出促狭的笑容打趣道：
　　“你知道吗Romeo，你都快可以当Whitey的经纪人了，有你在，她都不用愁外快生意了。”

　　Romeo仍旧是一副阳光灿烂的笑脸，挤出一对蓄着糖浆的梨涡，笑得要多甜有多甜。
　　“Emma姐，我也没少给你介绍客人不是嘛，怎么不说让我也给你当经纪人？”

　　Emma招架不住，立马举手投降：
　　“行了行了，少用你那副意大利招牌甜美笑容攻击我，找你的Whitey去。”

　　怀禾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本来正要笑着打招呼，却在看到跟在Romeo身后那位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客人时，愣住了。

　　适配甲板背景的印花衬衫这会儿又换成了纯白的，依旧是松两颗扣子的穿法，多一颗放浪，少一颗拘谨，这两种气质都绝对不会在这个人身上出现。
　　只是，怀禾忍不住回想，连行李都没拿的人，这才上船多久，就已经换了几身衣服了？

　　男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直接忽略了Romeo滔滔不绝的介绍词，只正对柜台里还捏着除尘布的怀禾，没什么情绪地说：

　　“你好，我需要一个导游，全程的。”

　　依旧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然而从他嘴里过一道，就成了闲散浮靡的姿态。

　　怀禾松开手里那块防静电的除尘布，指腹轻点玻璃台面，留下浅淡却清晰的指纹印。

　　“导游服务只在停船靠岸期间提供，其他时间我都需要在岗位上的。”

　　隔着一整面玻璃柜台的距离，他看着她，释出一个笑，却不像是多么友好的信号。

　　“放心，在船上不用你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