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99、第九十九章

　　司南归夫妇从城楼跌落的那一瞬间，世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庄寻大脑一片混乱——明邃这一出高空抛人，到底整的什么幺蛾子？

　　如果不是图刺激图心跳，那么多半是为了让威胁丹济的因素消失，可如果目的真是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在牢房中把人解决掉，偏偏要兴师动众绕这么个大圈子？

　　庄寻百思不得其解，他看着朱苑的背影，猛然一惊，这才意识到是哪里不对——方才那阵异样的安静。

　　庄寻自信不会听错，那夫妇俩坠楼之后，并未出现随之而来的重物坠地之声，这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摔死！

　　难道说二人并不是情急之下被推下去，而是明邃早就计划好的？

　　那这城楼下面……

　　庄寻暗道不妙，但此事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当务之急是先唤回朱苑的神智，由他来主持大局。

　　将司南归夫妇推下去后，明邃所面对的局面，根本容不得他多做挣扎。他十分迅速地爬上城墙，打算让朱苑一了百了，只可惜守卫们已经迅速围了上来，他抵抗无果，拖延了一阵之后，还是被庄寻解除了瞳术。

　　就在城头一片混乱之际，城外的营救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司南归夫妇被推下楼后，一道极细的黑色丝线悄无声息地将二人环住，让他们安全平稳地落了地。

　　青竹望向香缠另一头那个无比尊贵的男人以及他怀中抱着的女孩儿，小声哽咽道：“宗主。”

　　原来，黎深二人选择率先出城，一是让自己尽快脱离危险，二来，则是为了接应他们夫妇出城。

　　尽管她已经极力克制着自己，眼泪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掉。黎深点点头，上前将司汀交给了她。

　　“朱苑……”站在一旁的明邃忽然叹了口气道：“已经脱离控制了，我没能杀掉他。”

　　黎深眉心微蹙，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意外，他当机立断地从袖口掏出信号烟，让它绽放在了龙谷城上方的天空。

　　“明邃！！”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声带着震怒的嘶吼。

　　城头上顿时火光大亮，朱苑半个身子都探出墙外，那样子恨不得直接跳下去将明邃给生吞活剥了。这一嗓子远不能消解他的怒气，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人，他转过头，开始气急败坏的向守夜人员发号施令。

　　“走！”黎深沉声道。

　　龙谷城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这次多亏庄寻，朱苑才得以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他一声令下，龙谷城城门大开，以罟蚺为首的守城野兽率先冲了出来。城内更是警钟长鸣，混乱开始传播的同时，大军也在迅速集结。

　　几人原打算向西北方向撤离，那里有大片森林覆盖，更加容易隐藏。

　　然而他们尚未有所行动，却发现此时林子里并不安全，埋伏于其中的巨蜥在主人的驱使下纷纷冒出头来。夜色下它们的移动速度并不快，但硕大的身躯还是逐渐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巨兽们发出阵阵低吼，黑夜之中显得尤为瘆人。

　　这条路被堵死，几人迫不得已只得转而往百砚湖的方向奔跑。他们的身后，两陆追兵正以更快的速度逼近着。

　　而在对岸，空海门早已悄然开启，一切就绪，只等黎深发出信号。

　　火花绽放的那一刻，方寂的黑鸦一马当先掠过湖面，乌云压顶般向龙谷城扑去。它们速度虽快，但毕竟距离太远，到达龙谷城还需要一些时间，却是来不及援救黎深一行的。

　　几人被逼至南岸岸边，却是再也退无可退。

　　明邃喘着粗气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危险已然近在眼前。

　　他紧张地看向最前头的几只巨蟒，心里默默盘算着在救兵赶到之前，自己的瞳术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这丑玩意儿不是归你支使吗？”黎深的声音却仍是一派从容淡定，还有闲情逸致和司南归讨论一下巨蟒的归属问题。

　　“它们……”司南归苦笑道：“不，龙族的一切，首先都是绝对服从于朱族长的，只有在他的首肯之下，巨蟒才会暂时听从其他族人调度。”

　　黎深“哦”了一声，反而像是少了层负担似的释然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他随手抛出几枚骨针，看似不经意，出手却如疾风闪电，带着十足的力量直戳蟒蛇双目。

　　冲在最前头的几只庞然大物吃痛，瞬间便失去了战斗力。它们疯狂扭动着身体，不但没能再上前一步，反而成了后方队伍的绊脚石。

　　明邃忍不住在心中叫好——也只有黎深这种程度的高手，才会在生死关头依然从容不迫，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王者，不断散发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强大气场。

　　一时困境虽解，危险却远未结束。随着巨蟒的倒下，更多猛兽开始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丝毫不给他们留出任何喘息之机。朱苑是铁了心要把几人摁死在百砚湖边，在他的示意下，城楼上忽然射出无数利箭，每一支都是麻布裹着油脂，点燃之后裹挟万钧之势飞驰而来，利刃直指几人所在的方位。

　　黎深眸光微敛，又用骨针解决掉几只巨蜥，与此同时，另一武器也已悄然出手。

　　他的指尖上下翻飞，速度之快肉眼甚至难以捕捉，香缠如同鬼影般在空中划出无数条轨迹，随着金属丝线构成的大网迅速铺开，弥漫在四周的香气也愈发浓烈起来。

　　最终，第一波火箭的攻击被香缠抵挡在了数丈之外。火星四散，在下落过程中形成一道道形状优美的弧线，恍若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

　　龙谷城的攻势越来越紧密，情况不容乐观，但好在增援也已经越来越近。黑暗之中，以幽狐为首的百兽已然出动，正绕过百砚湖狂奔而来，明邃能够清楚地听到森林中各种兽类此起彼伏的嚎叫声。

　　只要挺过这一段，危险就会顺利渡过。

　　他正打算对黎深说一句“野□□给我，你专心对付上面”，脚腕却猛然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住了他。

　　一切发生得太快，明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向后倒去。

　　慌乱间，他只来得及看清黎深惊愕的目光以及二人徒劳伸向对方的手，下一刻就被拖入水中，与上方喧闹的世界隔绝了开来。

　　冰冷的湖水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人无从挣扎。

　　明邃向脚下看去，依稀辨别出了几条细长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种类似于水蛇的生物——方才正是它们趁人不备，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这场偷袭。

　　水蛇们扭成一团，拽着明邃继续向下游去。

　　如今已是深夜，随着距离湖面越来越远，光线很快就变得极其暗淡。黑暗之中，死神无声地向他伸出了双手。

　　深深的恐惧感顿时袭上心头。

　　明邃十分清楚，眼下这种情况，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自救。他的水性本就稀松，挣扎间早已力气耗尽，如今莫说摆脱脚上的束缚，单是这份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他也无法与之对抗。

　　一向平静柔和的湖水，如今正在无情地夺取着他的生命。

　　此时如果不做些什么，即便黎深跳下来救他也无济于事——百砚湖这般大，天色又已黑透，茫茫湖中想要找到一人谈何容易？

　　明邃不想死，他和黎深才刚刚团聚，怎能就此天人永隔？明明不久之前还说过相互陪伴一直走下去的话，他不愿这么快就食言……

　　水是温柔的，但同时也蕴含着人类无法企及的巨大能量。不知过了多久，明邃模模糊糊地感到脚上的束缚似乎消失了，他想试着动一动，只可惜这一次，他不仅控制不了别人，就连自己的身体也已经无法掌控了。

　　他身不由己地向湖底沉去。有时候，生与死的距离仅仅数丈之隔，然而想要触摸生的希望，却是难如登天。

　　结束了吗？

　　明邃问自己，如果结局注定如此，那么葬身百砚湖或许不是不能接受，毕竟打从第一眼开始，他就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地方。

　　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汇入湖中。

　　生前的一切经历，此刻都如同走马灯般迅速闪过，明邃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他的周围，生者与逝者纷纷从黑暗中走来，他仿佛看见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答答、外公、魏言、江箔、阿盏、钟灵、钟毓、方寂、黎深、父亲、母亲……

　　他们的笑容无比温暖，眼神无比坚定，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缓缓托起了他的身体。

　　恍惚间，明邃觉得自己像是飘在空中，整个人变得越来越轻盈，而托着自己的那股力量却在不断变大。

　　他依然动弹不得，但能察觉到身体正在冲破重重阻碍不断上升，在到达顶点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丝风拂过耳边。

　　空气一下子进入鼻腔，争先恐后地灌入到他的身体之中。

　　明邃倏地睁开眼睛，大口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属于蒹州的香甜空气。

　　他喘息了很久，才终于慢慢平复，让他得以腾出一丝精力来观察周围状况。

　　他的视角很奇怪，感觉上应该是仰面朝天的，但眼前很黑，什么都看不到。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像是被夹在什么东西中间，身下软中带硬，身上却是硬中带软，他伸手一抓，除了抓出一把粘哒哒的不明液体，什么也没能够着。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里又是个什么鬼地方？难不成，他其实已经死去，来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那他要被这么不软不硬地夹到什么时候？下一个转世吗？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无数个奇奇怪怪的念头，忽然又觉得定是自己方才憋得太久出现了幻觉——这里的空气一点都不香甜，相反还十分腥臭，臭得上头，臭得让人欲哭无泪。

　　一丝细微的颠簸从身下传来，明邃疑惑地扭了扭头——自己这是在移动？他无法确定，只能糊里糊涂地继续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眼前骤然有了亮光，身上的束缚也紧跟着消失，明邃无处借力，一下子从松开的“夹板”中掉了出去。

　　落下去的一瞬间，他没有感到疼痛，而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昭澜！”

　　“没事吧邃邃？”

　　明邃愣了愣，然后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勾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竟然奇迹般地获救了。

　　眼前是黎深和钟毓充满关切的目光，这目光让他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一件事——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幸福的了。

　　明邃抬起胳膊，反搂住黎深的脖子，轻声呢喃：“未渊。”

　　“我在。”黎深回应着，声音略有些颤抖。

　　劫后余生的二人紧紧拥抱着对方。半晌，一阵不合时宜的轻咳声打断了这份温情：“宗主，邃邃，那什么，老大都出水了，要不……咱先把仗打完再说？”

　　黎深不悦地看了钟毓一眼，后者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明邃这才想起双方已然开战的事实。既然钟毓出现在这里，想是大批援军已到，眼下多半正打得火热。

　　而钟毓口中所谓的“老大”，却是一只不太像水生动物的水生动物。

　　明邃仰着脖子望去，发现那家伙有着陆地动物发达的四肢、硕大的胸肌以及宽阔厚实的脊背，但个头却比通常的陆地动物大上数倍不止，就连龙和赤羽乌都隐隐落了下风。他的身形似虎，却要更加流畅一些，额头上一对长而粗壮的角直直地向斜后方延伸，目光凌厉有神，獠牙尖利锋锐，尾巴甩起来如同一条所向披靡的长鞭，周身覆盖着坚硬的铁灰色鳞甲，隐隐泛着漂亮的金属光泽，只有瞳孔以及头角上天然形成的纹路呈现出醒目的金色，简直就像是一头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水麒麟！

　　那纹路明邃不止一次地见过——正是高悬于祭坛上方，供奉于神巫庙里，镶嵌于黎深相赠玉牌之上的……宗徽。

　　“这是……”

　　明邃木了。他来蒹州的时日已经不短，也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兽，然而这片土地上永远潜藏着未知与惊喜，他总能三不五时地就被荡涤一次灵魂。

　　“沕无量。”黎深道：“属于兽族族长的神兽。”

　　“兽族族长的神兽……”明邃有些懵：“不应该是幽狐吗？”

　　“我说过吧的吧？”黎深狡黠一笑：“绥绥是我捡来的兄弟。”

　　还能这样……

　　兽族真正的杀手锏，竟然就隐藏在这百砚湖之中！难怪打从一开始，兽族族长便知晓天梯木的存在，原来竟是这湖底巨兽的功劳。

　　“是它将我救起来的？”

　　黎深颔首。

　　明邃不禁愕然，终于明白方才那般奇妙的触感源自何物了——那是神兽软中带硬的舌头以及硬中带软的上颚，而浑身上下湿答答的粘液，明邃确信是它的口水无疑了。

　　这个大家伙一出水便加入了战局，简直称得上横扫千军。

　　沕无量，无论是在丹济城还是龙谷城，都是传说一般的存在。所有宗族后代都听祖辈提起过，却是鲜少有人目睹其真容，尤其近几十年间更是干脆销声匿迹，乃至一度兴起一个传言，说此兽不过是兽族拿来震慑众族的，真身其实已经作古多年，早就化成了湖底的一堆白骨。

　　如今神兽重现于世，自是引出一阵骚动。有士气大振的，有乱作一团的，战场上炸开了锅一般，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朱苑依然立于城头，冷眼看着火光冲天的战场。他表面镇定，然而只有近旁的侍卫知道，朱族长已经气到浑身发抖，拳头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更是深深掐进了肉里。

　　朱苑的嫉妒与不甘，愤怒与恨意，全都会聚在一起直冲颅顶，激得他血气翻涌，眼前一阵发黑。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不想认输，却总是一输再输。每当胜券在握，满怀欣喜地准备迎接成功之时，现实就会给他当头棒喝。

　　朱苑知道，即便有龙助阵，即便所有天时地利都在他这里，只要沕无量出现，胜利就会毫无悬念地倒向黎深。

　　它太过强大，所有算计在绝对力量之前都成了荒诞的跳梁小丑。

　　除了真炎若水和兽族族长本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了。但只要它一出水，每个人自然而然地就会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沕无量。

　　二位长老老泪纵横，从未料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眼神兽。它就像是先代意志的具象，宗族辉煌的化身，所到之处，万兽皆为之震慑。

　　不管众人作何感想，在真正分出胜负之前，仗还是要继续打下去。沕无量虽生活在水中，但在陆地上，它依然能够行动自如。

　　“把巨蜥留给幽狐。”

　　黎深在它背后嘱咐了一句。千军万马中沕无量竟敏锐地捕捉到了黎深的命令，果然不再理会巨蜥，转而去对付其他恶兽。

　　天空、大地、水中，所有的空间都成为了战场。

　　空中由方寂指挥，以黑鸦为首的飞禽正在盘旋飞舞，它们个头不大，但灵活有度，专攻敌军要害，还十分擅长打乱战斗节奏，把对方搅得不胜其烦。

　　地面上，幽狐群狼群等大型种群带头正面攻击，虫族则是负责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来犯者逐个击破。战斗中时而可见倒地不起的敌方人马，死状可怖，不断有成群的虫子蠕动着从他们身体中钻出，然后争相寻找下一个宿主。

　　而原本作为水上攻击主力的巨鳄，自始至终都没有冒头——它们竟是在战争还未打响时就被沕无量全部解决掉了。

　　战况逐渐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不过一夜光景，龙谷城便溃不成军，投降的投降，战死的战死，当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照亮蒹州大地时，胜负已经有了分晓。

　　热血打败冷血，正义击溃邪恶，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似乎都回归到了正确的轨迹上，只除了一件事。

　　“找不到？”方寂皱眉问。

　　傻鸟神风站在他的肩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却被主人没好气地赶到一边。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顺毛爱抚，神风有些沮丧，它呆头呆脑地原地站了片刻，还是扇扇翅膀，孤零零地飞走了。

　　方寂转而向黎深使了个无奈的眼色。

　　黎深点点头，表示了解。

　　大队人马已经班师回营，众位族长再次聚集在议事厅中，商讨战后事宜。与前些日子不同的是，他们此时的心情是放松的，是愉悦的，是看着宗主的冷脸也能感受出如沐春风的。

　　只不过美中不足，方族长没有带回好消息——他们千防万防，还是让朱苑那个老奸巨猾给跑了，罟蚺也只是留给他们两张恶心吧啦的蜕皮。

　　虽说此人大势已去，今后难成气候，但毕竟是个隐患，不能当面将他处决，众族长心中还是感到一阵遗憾。

　　不过这个小插曲并没有破坏族长们的好心情，甚至有人大着胆子打趣起来：“恭喜宗主抱得美人归，不知夫人现在何处，长陆宫何时办喜宴？”

作者有话说

　　沕（m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