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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


  •   阿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后眼神中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迷茫。

      这个表情出现在神巫脸上十分罕见。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她一贯冷静而笃定,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天底下怎么会有事情让她感到费解呢?

      就连阿曙本人都有一瞬间的不确定。

      神巫平时也会做梦,只不过预知梦很容易与一般的梦境区别开来,阿曙知道自己不会弄错,所以她很快就接受了梦中发生的一切。

      只不过令她感到疑惑的是,从前的预知梦虽然也不会直白地告诉她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但是梦境本身有着十分明确的指向性,她是个解梦高手,想要知道其中的隐喻和象征并非难事。

      而这次她却看到了很多东西,杂乱而不合逻辑地堆叠在一起,让她一时间千头万绪,竟是有些无从解起了。

      她在九岁那年被上任神巫选中成为接班人,到如今已经过去十余载。神巫无论男女,终身都要为神灵守身,因而不能婚配,也无法留下子嗣。当他们感到大限将至时,自会有神明引导,帮助他们寻到接替自己的人。

      阿曙还很年轻,尚未收到过来自这方面的指示,不过她的在任经历却比大部分神巫都要丰富一些。就比如六年前那场可以称之为宗族浩劫的内斗,即便将它放大到整个宗族的历史中去看,也都是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经历得多了,内心就不会轻易起波澜。阿曙虽然还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心态却已经有了历尽千帆的淡定。

      因此她虽有些在意那个预知梦,但也并不急于寻找答案,梦境总归不会骗她,其中深意留待将来慢慢琢磨便是。

      她照常起床,洗漱穿戴,上早课,直到用完早膳,又来到星云台翻阅了一会儿古籍,才有当值的小童子在门外轻声通传:“大人,宗主大人到访。”

      “哦?”阿曙有些意外:“他回来了?”

      “是。”那童子答了一句,继续道:“与宗主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姓明的公子。”

      城中有关这位公子的传言早已沸沸扬扬,况且阿曙自己之前就为此人做过占卜,自然十分清楚来人是哪一位。

      “请他们进来吧。”她合上书,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亲自起身去案几旁泡了壶茶。

      神巫的住处是城中香火最旺盛的寺庙,前院供奉的也并非哪路神明,而是象征西南宗族团结一体的宗徽。那宗徽纹饰高悬于大殿之上,享受族人世代祭奉,香火鼎盛,热闹非常。

      与之相对的,则是清雅别致的后院,除了神巫的居所之外,还另设有书堂、茶室、讲经阁、天象馆等诸多建筑。

      星云台正是神巫夜观天象的地方,明邃与黎深一同登上坛来,发现这里的高度刚好将整个寺庙尽收眼底。再往前行,则是一座气派的三层阁楼,他们被带至顶层,引路的童子便默默退了下去。

      阁楼的大厅中央,此时正盘腿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明邃认得她——正是祭祀大典那日头戴黄金面具的白衣姑娘。

      “二位请坐。”阿曙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却并未起身,甚至连一般的见礼也省了,可见其地位之超然。

      黎深与明邃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阁楼临风而建,四周只有齐腰高的围栏和几根立柱支撑,并未设窗纱或泥墙与外界进行阻隔,因此整栋建筑里外十分通透。西南气候终年温暖,即便偶有穿堂风吹过,大病初愈的明邃也丝毫不觉得冷。

      天顶的布局则更加令人叹为观止。明邃抬头望去,只见偌大的天花板上垂落下无数盏明灯,每一盏都用小巧的灯笼罩着,煞是好看。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那些灯笼悬挂的方位竟与天上的星宿一一对应。虽然是白天,这些象征星辰的明灯依然星星点点地亮着,星空在这里仿佛永不落幕。

      然而星象并非一成不变,最为难得的是每盏灯的上方都有各自的滑道,竟是完全按照它们在天际运行的轨迹而设计的。

      明邃惊叹于这番奇思妙想的布置,不禁多看了几眼,直到神巫开口才将他拉回现实。

      “明公子在丹济城可还住得惯?”

      阿曙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明邃,饶是她阅人无数,也不免暗自感叹少年的绝世风姿。在这之前,她极少会去留意一个人的相貌,美或丑不过都是一副皮囊罢了。然而明邃的五官轮廓之俊美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皮囊,他似乎更像是一件赏心悦目只可远观的艺术品。

      这世上不乏外貌突出者,大多都在气质上失了颜色。然而明邃却是不同,丝毫不逊于黎深的气场足以撑得起他出类拔萃的皮相,像是一颗无论多么低调也掩饰不住自身光华的明珠。

      这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还要数他那双如百砚湖般清澈澄净的眸子。阿曙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淡然而满载力量,犀利却不露锋芒,似是承载了无尽故事后的云淡风轻,又像是一潭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见底的潭水。

      “承蒙宗主和族人们的关照,昭澜一切都好。只是来了这许久,一直未敢擅自叨扰,还望神巫大人莫怪。”说着,明邃接过阿曙递来的茶品了一口,茶中带着微微的苦涩,入口回甘生津,正是上等普洱特有的香醇。

      “不必客气。”阿曙难得与人亲近了一回:“叫我的名字便可。”

      明邃愣了愣。神巫可是族中不输宗主的人物,他们又是初见,对方还是个女孩子,自己怎好直接称呼人家闺名?

      不过说起来,方寂等人虽然对神巫颇为尊重,称呼上却也没有什么忌讳,所以说直呼其名并无不敬之意?明邃一时间拿捏不准,只得选了个较为折中的称呼:“阿曙……姐姐?”

      阿曙笑了笑:“倒是个知礼的孩子。”

      不知怎的,黎深也跟着笑起来。明邃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道:“阿曙姐姐叫我昭澜便可。”

      “好。”阿曙于是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昭澜”。

      明邃闻言心头微动,没由来地生出几分亲切之感。他的目光中满是柔情,总觉得阿曙看上去十分面善,却又说不清这莫名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寒暄过后,阿曙将话题转到黎深身上:“宗主倒是比我预想中早回来了几日。”

      黎深淡淡答道:“如今比不得从前,我若不坐镇丹济,隔壁朱二叔的逆反之心怕是要按捺不住了。”

      这些俗事一向由宗主去操持,阿曙本人是不怎么参与的,但毕竟事关宗族稳定与兴衰,她还是多说了几句:“龙谷城近来动作频频,多提防些总归没错。另外还有雾川那边,前几日收到灵灵来信,听他的意思是鸾族仍不愿归顺,宗主对此可有打算?”

      “自然有。”黎深略点了点头,却也并不过多透露,只道:“陈闻饶有灵灵这个牵绊,起码不用担心他被龙族策反。”

      灵灵指的是方寂,明邃时常听黎深这么称呼,后来才知道,这诨号竟是多年前由神巫大人亲自取的。起初因为方寂声音动听,她便混叫了一声“百灵”,许多相熟的族长跟着起哄架秧,慢慢地百灵变成了灵灵,方族长起初强烈反抗抵死不从,习以为常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被动接受了。

      阿曙见黎深心中有数,便不再多问。她换了个话题,直截了当地提起了宗主的私事:“你与昭澜……”

      黎深知道她的意思,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强硬地打断道:“我对昭澜是认真的,此生非他不可。”

      明邃一怔,顿时脸红起来,不由暗中瞪了黎深一眼——这家伙当着神巫的面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黎深不以为然,反而安抚似的拍了拍明邃的胳膊。

      阿曙沉吟片刻,转而问明邃:“你也是认真的?”

      “我……”上一刻还在一本正经地商议着族中大事,怎么忽然间就开始关心宗主的个人感情问题了呢?明邃被问得猝不及防,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黎深见状,替他解围道:“昭澜认不认真,我心中自然清楚。”

      话里没有一丝犹豫和抱怨,明邃闻言却更加过意不去了。

      他喜欢黎深,这一点在雾川时他就想明白了,却一直没有开口向黎深表达过这份情愫。这件事情他们内部都还没拉扯明白,如今冷不丁被问起来,明邃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

      阿曙见这二人反应各异,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他们堂堂宗主最后能不能倒贴出个好结果来。

      她本无权也没兴趣干涉宗主的终身大事,但作为族中地位最崇高的神巫,在关乎宗族延续的问题上不可能完全作壁上观,况且兽族的情况又极为特殊……阿曙沉默片刻,还是将现实问题抛了出来:“昭澜与你同为男子,今后如何为兽族诞育子嗣?”

      黎深不语,眼神却蓦地冷了下来。

      明邃尴尬得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那两人偏偏一脸严肃,明显是十分认真地在讨论这个问题。

      他都还没对黎深表白过心意,为何忽然间就上升到延续香火的高度了?进度要这么赶的吗?

      说起来,他们如果真的在一起,他也的确不能给黎深生孩子,同样的,黎深也无法为他明家留下一男半女。

      他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要真的跟男人好上了,背后定然遭人指点。不过明邃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父母开明,叔伯家也不缺男丁继承家业,阻力虽有,但也不是不能克服。

      而黎深这边就不同了。

      兽族本家就剩下他这一根独苗,他又是一宗之主,就算再强势,想必也很难在宗族各方压力之下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是黎深纳妾……

      明邃心中冷哼——想都别想!

      二人各怀心思,却都沉默不语。阿曙不禁皱起眉头:“按理说,宗主继承人只能是正妻所出,上任宗主更是一生都未纳妾,如果你……”

      “不可能!”

      “不行!”

      她话音未落,这一提案便被对面二人异口同声地驳了回来。

      阿曙不由一愣,黎深愕然地扭过头来。

      明邃这一举动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心意。既如此,他干脆不再掩饰,大大方方地表明了立场:“他若认定我,就不能以任何理由再与其他女子产生瓜葛。”

      黎深看向明邃,笑意逐渐加深。

      他执着了这么久的人,终于对他有了回应。一时间巨大的幸福感几乎要将宗主大人吞没,若不是有神巫在场,他恨不得立即就将明邃拥进怀里,再也不放开。

      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有了明邃这句话,黎深甚至觉得此生不会再有遗憾。

      “你放心。”最终,黎深缓缓开口,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承诺:“老子九年前就认定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别人。”

      宗主大人以最通俗的方式地诉说着最动人的情话,他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听在阿曙耳朵里却有如千斤重。此刻她分明在黎深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影子——那个一度将宗族推向鼎盛,又将族人陷于水火的男人,仿佛作古多年之后,又在眼前这位年轻宗主身上重生了。

      世间情爱,于神巫而言,不过如过眼云烟般无足轻重,而对那些身在其中之人,却是看得比生命还要重。

      阿曙正色道:“此事关乎重大,二位还需三思而后行。况且昭澜并非我族中之人,家乡更是远在京都,如今这般恐怕不是长久之计。他日昭澜若思念故土,宗主难道也要像当年老宗主那般,为将美人拴在身边而去跟纪国皇帝讨一个圣旨不成?”

      “住口!”黎深被踩到痛处,瞬间冷下脸来,他目光森然地看向阿曙,一字一顿道:“别把我跟那个人相提并论。”

      明邃心中一紧。所谓“那个人”,指的应该就是黎深的父亲。而从这份流露着控诉的怒意来看,他们父子之间显然存在着巨大的矛盾。

      黎深从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却对母亲有着深厚的感情。明邃想起江箔和方寂的话,越发困惑起来——上任宗主当年可是在太子手底下抢走的顾府千金,后来为了发妻甚至不惜搭上整个宗族的前程,听上去似乎是个用情颇深之人,为何父子关系还会如此紧张呢?

      明邃伸手握住黎深不自觉间攥起的拳头,柔声唤他:“未渊……”

      黎深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闭了闭眼,将失控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

      半晌后,他缓缓开口,十分郑重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要的是你明昭澜的心,至于人……若能在身边是我幸,不在……那也不打紧,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自不会阻拦。只要你心里快活,其他的一概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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