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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章 ...


  •   有关上任宗主的事,大概是黎深心里扎得最深的一根刺,碰不得拔不得。

      神巫将桌上的三杯冷茶倒掉,左右四下没人,她干脆往后一倒,直接仰躺在了纤尘不染的木质地板上。

      烛火做的星空洒下萤萤之光,倒映在她无欲无求的瞳仁里,无端生出几分寒意来。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双动人的灰眸。不知是错觉还是光线的映照,每当明邃眼波流转之时,阿曙总感觉他的眼角处会一丝若有若无的红光暗暗浮动。

      这让她再度回忆起今早的那个梦境。

      火瞳——这是所有线索中最为特别的一个,阿曙原本并未将此与明邃的灰瞳联想到一起,但那抹一闪而过的猩红之色实在很难让人忽视。

      解梦是一个复杂而精细的过程,她尚不能确定火瞳与明邃之间是否存在对应,但直觉告诉她,这位来自北方的访客,身份恐怕并不单纯。

      且不论神巫对明邃作何猜想,明少爷本人此刻正无比震惊且艰难地消化着一则消息:“你是说,阿曙姐姐,族中神巫,听着我们互诉衷肠的那个人,她其实是、是……”

      与神巫不欢而散后,二人回到了长陆宫。

      黎深的书房中点了龙脑香,明邃懒洋洋地歪在软塌上,有一口每一口地喝着宗主大人亲自配好的补药。也不知这药里加了些什么,熬好后就成了一碗黑不黑黄不黄的糊糊,外观上很不讲究,可吃进嘴里不但不苦,反而唇齿留香。

      舟车劳顿了几日,明邃本有些恹恹的,可当他听完黎深的话后,药也不吃了,整个人都因为震惊而变得精神抖擞。

      黎深却不怎么在意地瞟向他:“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全蒹州的人都知道阿曙出身兽族,曾经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姐。”

      明邃坐直身子:“你不是说……黎氏一族,本家就只剩下你一人了吗?”

      “神巫从被选中的那日起,就相当于斩断了一切凡尘俗缘。”黎深解释道:“即便身体中仍流淌着兽族的血液,但却不再与我族有任何瓜葛,自然也就不是我的姐姐了。”

      明邃总算明白自己在见到神巫时为何会生出熟悉之感了,没想到竟是源于她与黎深相连的血脉。

      人活于世,总有七情六欲的牵绊,更何况血浓于水,骨肉亲情真的能够说斩断就斩断吗?

      反正这种事情放在他身上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如果答答还活着,哪天若是想不开,或者想得太开而出家,他大概会在妹妹修行的山头上盖一座宅子,隔三差五去地去看看,陪她吃上一顿斋饭,顺便捐出一大笔香火钱。

      “除了阿曙姐姐,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可还有其他至亲之人?

      “没有了。”黎深摇摇头:“我是这一脉最后的骨血。确切地说,自创始之初,兽族本家一直一来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明邃怔怔地看着黎深,不知该如何理解这句话。

      就算是寻常人家里,大多也都是有兄弟姐妹的,更何况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开枝散叶对于一族兴旺至关重要,后代多多益善才是常理,可为何兽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而且即便有这古怪的规矩,实际实行起来也……

      “只生下一个继承人这种事情,如何能保证得了?神巫不就……原本不就是你的姐姐吗?”

      “并非是你想的那样。”黎深说着,干脆挤到明邃了身边坐下。他忍不住将人搂在怀里,轻声低语:“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明邃被拥入怀,直接与黎深一起半靠在了榻上。这一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他有些不自在,于是推了一把对方结实的小臂:“你……要讲便讲,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黎深自然不会被这点力道推开,反倒是抱得更紧了:“我喜欢你,你中意我,为何不能拉扯?”

      “……”

      没有得到答复,他不禁低头问道:“怎么了?”

      “你这话……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明邃没想出反驳的理由,只好任由他抱着。

      宗主大人志得意满,越发觉得明邃招人喜欢。他摩挲着怀中人这些日子变得更为细瘦的手臂,以平静的口吻讲述起他了波澜壮阔的前半生。

      “首先纠正一下你方才的话。”他道:“继承人最终只能是一个人,这点没有错,但却不代表生下的孩子也是一个。”

      相反,宗主的后代越多越好,这样才能从中挑选出优秀顶尖的那个,作为兽族最纯正的血脉传承下去。

      黎深当初并非孑然一身,也曾有过和睦美满的家庭,他在家行三,上头有哥哥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只可惜除了二姐阿曙被选为神巫逃过一劫,其余的除了他自己,谁都没能活到成年。

      他的父亲黎秋,是整个岭南地位最高的人,对外威严有加,对内却是出了名的宠妻典范,凡事只要宗主夫人开口,他必然言听计从,毫无底线不讲原则地执行贯彻。

      不过宗主夫人是大家闺秀,她饱读诗书,行事自有分寸,虽然一向说一不二,却也不是那等无底线没原则之人,族中大小事务更是一概不打听过问,因此长老族长们对宗主惧内一事虽有不满,表面上却也说不出什么。毕竟涉及宗主家事,他们管东管西,也不好去管人家两口子谁听谁的话这点私房事。

      宗主一家六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但黎深偶然一次撞见母亲在无人处伤心落泪,才知她也是有心结之人,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悠然。

      究竟是什么心结,那时的他根本无从知晓。

      黎秋对待媳妇有多狗腿,对待孩子就有多严厉。四人在父亲的督导下每日练武功习药理,拔苗速度堪称丧心病狂,尤其在二姐被选为神巫接班人后,家中少了一个孩子,兄弟三人更是修行不辍,不敢有一日的懈怠。

      直到有一年,就在黎深的弟弟满十周岁时,他们还算过得去的童年时光终是画上了句号。

      在此之前,黎深一直不知道兽族内部竟默默遵守着那样一条有悖人伦的规矩——凡是本家嫡系后代,成年之前必定要经历生死考验,也就是所谓的“宗主资质筛选”。

      候选人的筛选内容变态而多样,譬如几日内不许有片刻入眠,过后需要只字不差地默诵经文,以此考验心志是否坚韧。又如将他们丢到凶兽出没最多的荒野之中,令他们各自寻找生路,以此考验身体与内息是否稳固,诸如此类。

      黎深正是在那段时间遇到了年幼的狐王绥绥,从此与幽狐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些手段虽变态了些,但对于从小接受严格训练的本家子弟来说,想要通过考验并非难事。

      然而这些仅仅是个开始,真正残酷的一关会在最后等着他们。

      兽族之人皆精于医术,尤其对于毒的掌握,放眼整个宗族都无人能及。有关这一点,传说是因为兽类攻击力虽强,但大多都不具备毒性,一旦遇到虫族龙族等擅长毒攻的部族,若是没点解毒的本事就只能仰人鼻息,于是被逼无奈之下才掌握了这门手艺。

      解毒在行,制毒自然也不在话下。如此一来,在毒性的利用上,兽族竟是反客为主,逐渐成了其他部族所忌惮的对象。

      这兽族的列祖列宗也的确是敢想敢干,数百年前有位族长竟亲手将自己炼成了万毒之王,同时变得百毒不侵。

      如此一来,不仅兽类不再惧怕毒攻,就连他们自身也修炼得几乎毫无破绽。

      为将这一体质代代传承下去,那位族长想出了一个狠绝又毒辣的法子,几乎让整个兽族游走在断子绝孙的边缘上。

      他的方法是,让历代宗主的子嗣从小开始摄入毒素,强行让他们的身体去适应,正是所谓的以身试毒。随着年龄的增长,毒素用量也会相应增加,长年累月下来便能达到强化自身的目的——他们本就是兽族族长最为纯正的血脉,抗毒能力天生优越,再加上后天不断训练,一代强于一代几乎成为必然。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为了最大程度地接近身体极限,同时又要保证兽族后继有人,一族之长会亲自动手,将自己的骨肉一个一个送进坟墓。

      他们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所有孩子送进长陆宫的密室之中,分别关押,每日为他们送上带有剧毒的一餐。而困于黑暗密室中的兽族后裔们,要么饿死,要么吃掉食物毒发而死,要么……就是将毒化解,然后活下去。

      只要活着的不止一个孩子,这场考验便会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

      而之所以将他们各自分开,并不是顾念什么手足之情,而是避免他们互相残杀,从而预防最有机会成为毒王的那个因为杀戮而无法坚持到最后。

      对于宗主黎秋的孩子,摆在面前的路唯有两死一生,死路很窄,道路两旁堆满冤魂,生路很宽,却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行。

      当年黎深被关了整整九九八十一日,相继熬死了自己的弟弟和大哥。最终重见光明那日,他已经被剧毒侵蚀得不成人形,脸上身上布满了水疱脓疮。

      若非大哥撑不住先一步死去,这场折磨根本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黎深是被放出来之后才知晓了这一切。

      他曾经多以兽族为荣,如今便有多恨自己黎氏后人的身份。父亲养育他兄弟几人这么多年,原来也只把他们当作棋子,为的只是让兽族在混乱的棋局上大杀四方。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结束,他的兄弟们最终成为弃子,失去价值后便被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而黎深自己则炼化成一把最锋利的尖刀,有他在,即便孤身一人,也有足够的能力确保兽族立于巅峰。

      简直就是人间炼狱……明邃听着听着,觉得快要被那股难以描述的愤懑感压到窒息。他红着眼睛哑声问:“未渊,你恨吗?”

      黎深低头,正对上明邃那双染成绯色的双瞳。他心下一惊,当即就把方才陷入回忆时涌起的感情抛诸脑后。

      他手指轻抚上明邃眼角,眉头拧出深深的弧度。

      “未渊?”明邃疑惑道:“你怎么了?”

      “你的眼睛……”

      明邃立刻反应了过来。对于自己瞳色的变化,早在大战织风的次日他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未曾向人提及罢了。

      他拉下黎深的手指,不甚在意道:“先别管这个,把你的故事讲完。”

      黎深拗不过他,却已经没有心思再关心那个故事了,于是只草草地收了个尾:“也没什么好说的。后来我母亲助我逃出蒹州,却遭到那人一路追杀,幸好遇见你们一家人,不顾一切地救我于水火。”

      明邃沉默不语,内心却五味杂陈。

      “所以你问我恨不恨,其实不好说。我能够遇见你,说到底也是拜他所赐,这件事上我总归是该感谢他的。我逃跑前,母亲也曾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去恨,我如果恨了,岂不伤了她的心,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黎深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恨一个人容易,不恨却很难,我只能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他的事。也许将来有一天会释怀,但在此之前,我依然无法从心底原谅他。”

      怒意渐渐平息后,明邃回想起当初南下时,他的宗主大人曾在船上说过“仇恨会让痛苦生根发芽”,当时的黎深……应该也是有感而发吧?

      他的眼眸很快回归本色,眼角处却依然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

      明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令尊……上任宗主,他自己也是如你这般,踩着兄弟姐妹的尸首一路过来的。换个角度想想,他所行之事,不过是在遵循祖辈的规矩。那个环境下长大的人,是非观也许早已被扭曲,因此常人眼中所谓的对错,于他而言或许根本毫无意义。你恨他也好,原谅他也罢,却始终无法改变他。”

      这正是黎深心结所在:“我终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这么说。”明邃却是不同意这话,他正色道:“起码你没有盲遵从于他们所认定的理所当然。你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够将是非置于规矩之前,而这……不正是最好的开始么?”

      听明邃这么评价自己,黎深心里舒坦了不少,面上也总算有了些笑意,但他的语气中依然透着一股化不去的冰冷:“祖辈们一个个被架在火上烤,到头来又如法炮制地去烤自己的后人。依我看,这场没有底线的疯狂也该收场了——既然他们选择墨守成规固步自封,那便由我黎深先走出这一步,彻底结束这场荒诞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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