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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   陈弥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对方寂好。

      这想法不掺杂任何功利性目的,且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逐渐成为一种执念。

      陈弥把这归结于童年阴影造成的情感依赖。

      自打有记忆起,他就一直过着饥一顿又饥一顿的生活。他没有爹,家里的生计只能靠他娘给人做杂活勉强维持。

      日子过得清苦一点本不算什么,陈弥最害怕,就是他相依为命却时不时抽风的糟心娘。

      那女人有张遍布粗粝刀疤和不自然褶皱的脸,沟沟壑壑十分骇人。那些疤痕就像是许多条盘踞不动的蜈蚣,又深又长,在原本隐约可见的白皙底色上蜿蜒出一道道浓墨重彩的深褐色。她的整张脸起起伏伏,连五官都被挤得移了位,甚至很难从中找出哪怕一处平坦的地方。

      这张脸不做表情的时候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更不要说发起疯来时的可怖样子。

      她平日里极少出门,不得不出去的时候,她就会用面纱和斗笠将自己的脸罩得严严实实。

      看不清面容,人们就会将注意力放到她粗布衣服包裹下的曼妙身姿上。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一边神经质地拢一拢斗笠的边缘,一边扭曲地享受那些落在她身上的贪婪目光,仿佛是在借此挽回自己那点卑微又渺小的自尊。

      可一旦体验完短暂而虚无的欢愉,这个女人又会变得异常低落,回到家后便会将陈弥拎出来撒气,用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方法虐待他,以此发泄心中怨恨。

      陈弥小小的身体经常被她弄得不堪重负。毒打往往只是预热,什么按住头往嘴巴里面灌泥汤,将他悬在房梁上晒肉干似的挂几日,各种神经病般的花样折磨,于陈弥而言都是家常便饭。以至于他长大后偶尔拾起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都会忍不住感叹一番他娘层出不穷的想象力。

      而这个让人无法琢磨的女人,却会在发泄过后仔细为他上药。虽然棍棒调教之下,陈弥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时间一久也就都淡下去了,从不会留下永久的痕迹,也不知她要留着一具完好的皮囊做什么。

      抛去亲情、关怀、陪伴这些奢求,哪怕是一顿饱饭,都不曾出现在陈弥的童年里。

      他不知道别人的活法,反正在他家里,生活永远都是那么的没有盼头。

      久而久之,陈弥也就习惯了。他娘宁愿整日里自言自语也不会主动和他搭话,于是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在沉默中度过。

      这当然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为了表达委屈和抗议——他压根就没有这些感情,一个吃不饱饭还要整日挨打的孩子,哪里有闲心思计较这些呢?

      他只是单纯地木然,对任何事情都燃不起一丝希望。这种环境下,喜怒哀乐都是负担,陈弥从来都不给自己背负任何感情包袱。

      生活乏善可陈,于是捡东西就成了他为数不多的调剂。他有时会捡些别人扔掉的菜叶,煮粥时放进去些,清汤寡水的白粥里就会多些颜色。有时捡一根木头,经过他的耐心雕琢,一根平平无奇的朽木便会在他手中神奇地逢春,以另一种形式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

      陈弥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就这么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门技艺。每当集中精神雕刻时,心底一点似有似无的寄托就会由无形化作有形,然后通过他的双手呈现出来,就像是在为死物注入灵魂。

      他越是死气沉沉,所刻之物便越发栩栩如生。

      他娘却根本不去理会这些木雕里面承载了什么,柴火烧光时,她就会毫不客气地将这些在她眼里毫无价值的东西付之一炬。

      陈弥起初经历这一幕时久久怔在当场,他甚至听到了心里某个地方崩塌的声音。

      但他无力反抗,只能呆呆地站在炉灶边,眼睁睁看着木头化为灰烬。他用指甲抠了抠手上那些因为雕刻而留下的小伤口,告诫自己今后要藏好那些小物件,以及尽量多往家里弄些柴火。

      他娘一点都不喜欢自己这个拖油瓶,这一点陈弥再清楚不过。这疯女人只会无端打骂,却很少主动关注他。极偶尔的情况下,她会盯着自己儿子的脸仔细打量,而后眼神中就会慢慢染上嫉妒、愤恨、不屑、疯狂等等情绪。

      有时陈弥半夜醒来,会看到他娘静静地站在他的床头边。黑暗中狰狞可怖的脸以及怨毒贪婪的目光,犹如鬼魅般阴森又瘆人。

      这样的日子,陈弥过了十年。原本以为在女人死之前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然而转机却悄无声息地来了。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搞不清楚,只知道那日从雾川传来一个消息,说的是有关鸾族新族长继任之事。

      雾川离他们镇子其实并不算远,但小镇闭塞,等消息慢吞吞地传进来,早就不知道过去多少日子了。

      族长继任这种事情,跟他们这样的人是八百竿子也打不着关系的,人们听一耳朵也就散了。但陈弥的娘却不一样,她听完后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回到家哭一阵笑一阵,折腾了两三日,最终带上她的倒霉儿子,一路跋山涉水往雾川去了。

      临走之前,陈弥看见他娘将一颗珍藏多年的七彩珠子包裹起来一并带上了路。

      那珠子可以说是这女人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平日里小心保管着,碰都不让他碰,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都没舍得卖,可见她有多重视。

      陈弥有种预感,觉得自己这一走,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了雾川,疯女人开始变得异常警惕,稍有风吹草动她就开始杯弓蛇影。

      陈弥却是东张西望新鲜得很。他这辈子第一次进城,只觉雾川无比繁华,车进船出,衣着体面的人们来来往往,穿梭于街头巷尾的小贩们大声地吆喝叫卖,根本没有谁会注意到他们两个穷酸的乡下人。

      他娘兜兜转转,最后领着他来到一个十分贵气的大宅子后门,也不进去,只在一边远远地看。二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蹲了大半日,直到夜里,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驾车驶近,他娘才忽然踉跄着起身,冲上前去拦住了车夫的路。

      陈弥默默跟上去,只见他娘冲车里的人颠三倒四地嘀咕半天,说着些他听不懂的话。车里的人却忽而拉起帘子,先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压低声音问:“你是凤氏?”

      他娘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了那颗珠子给车上的人看。

      那人也不接,盯着她手里的珠子,而后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陈弥,好半晌才道:“跟我来吧。”

      女人欣喜若狂地连声应着,拉着陈弥上了那人的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终于进了老族长的府上。

      自那夜之后,陈弥就再也没见过他娘。那女人献宝似的把自己交给了一个中年男人,自己却被堵上嘴巴强行带走了。

      处理这一切时,中年男人一直冷着脸,直到屋里只剩下陈弥和他两个人时,他的态度才缓和下来,轻声问了陈弥几个问题。

      陈弥嗫嚅着没有回答,他差不多快要忘记如何用语言和人沟通了。

      男人也不为难他,告诉陈弥自己是这陈府的主人,让他以后做自己的侍童。

      陈弥此刻孤身一人,心里十分没底,不禁想起那个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支吾着小声问道:“我娘……”

      “你没有娘,忘了她吧。”陈老爷态度强硬地打断了他,将那颗七彩珠子穿进绳结里,戴在了他的脖子上:“以后你就叫陈弥吧。”

      陈弥闻言愣了愣,一时间有种既悲哀又解脱的感觉。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知道这个折磨了他十年的女人,从踏入陈府的那一刻起,无论生死都不再和他有关系了。

      至于改叫陈弥,于他而言更是无所谓,反正他以前的名字也是形同虚设,从来没有人叫过。

      住在陈老爷府上,不仅吃穿不愁,还能读书认字。好长一段时间,陈弥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害怕醒来后又要回到那个地狱一般的现实。

      陈老爷好似是忌惮着什么,几乎从不让他出门或者见人。陈弥独惯了,原也不喜欢见人,况且陈府大得吓人,都快赶上他从前住的小镇了,所以不出门这条规矩,对他来讲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限制。

      陈老爷待他很好,这让陈弥心中十分感激,但同时他也敏感地意识到,这份善意与其说是不计回报的真心,反倒更像是一种竭尽全力的弥补。

      而竹林里遇到的大哥哥,才是照进他黑暗心底的那束光。

      陈弥看到方寂的第一眼,罕见地生出了想要抓住点什么的冲动,于是他使出生平最大的勇气和毅力,终是把自己拴在了族长大人的裤腰带上。

      几年跟屁虫生涯,陈弥从老族长的侍童晋升到了新族长的贴身护卫,这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能感受到自己周身的阴霾在渐渐消散,方寂的一颦一笑,都是他汲取温暖的源泉。

      起初他不懂自己对方寂的感情,只当是一种卑微的仰望。直到有一日,他听到有人为方寂说亲,议论起了未来族长夫人人选时才察觉出不对。他脑中一片空白,继而“轰”地一声,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愫从理智的枷锁中挣脱出来。

      这一刻,他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多年来,为了跟上方寂的脚步,他拼命地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一刻都不曾松懈过。而他费劲心力才争取到站在方寂身边的资格,如今却要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取代?

      陈弥对女人本就存着些厌恶之心,此刻听到风声,更是一下子就上了头。

      休想!陈弥的占有欲迅速将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扯断。方寂是他的,永远只能属于他一个人,别人休想觊觎半分!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很危险,一旦败露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此事还涉及到他敏感的身份,弄不好便会牵一发动全身。

      随着年龄和心智的增长,陈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可怜了。虽然老族长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是就冲自己那张与他越来越像的脸,陈弥又怎会看不出点蛛丝马迹来?

      这个秘密,陈弥看得出方寂打从一开始就比谁都清楚,否则二人第一次见面自己叫他“哥哥”时,他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虽然后来他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称呼,但有外人在场时,陈弥对他依然要以族长相称。

      他的族长什么都明白,却又什么都藏在心里。

      陈弥十分清楚,自己的存在对方寂而言是莫大的威胁。站在一个部族长远发展的立场看,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妥协的,但血脉的延续,却是任谁都无法挑战的存亡之本。

      他是老族长唯一的男性血脉。而方寂之所以成为鸾族族长,正是因为当初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如今他出现了,如果不是时机和场合都不对,如果不是顶着陈夫人的压力,说不定早就被老族长推上去取而代之了。

      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没捅破之前,表面仍然风平浪静,但暗潮早已涌动不止。

      岌岌可危的平衡之下,方寂却并没有动用手中的权力将他除之而后快,反倒是尽心尽力地将他拉扯大,毫无保留地把所学全部教给他,大度地令人揪心。

      天知道他做这么多,暗地里要顶着多大压力。

      陈弥从小看透人情冷暖,明白地位易得,真情却难觅。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得以遇见方寂,莫说小小的族长之位,就算是自己的命,陈弥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

      他将这些俗事暂且放在一边,如今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便准备悄无声息地向方寂展开追求的攻势。

      奈何方寂是个十分粗枝大叶之人,表达得隐晦了,人家根本不会往那方面去想,但如果过于直白,陈弥又担心会直接把他哥吓跑。

      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步步为营,切莫操之过急,不然一个弄不好,就会害得方寂和他一起万劫不复。

      陈弥跟方寂不同,是个极为谨慎且克制之人,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会提前部署出完整的计划。在近乎精心到变态的准备和刻意安排之下,又过了几个年头,三十六计被他玩儿出花来,才总算连哄带骗地把方寂追到了手。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还是要看方寂的脸色,虽然他不知道方寂是出于同情还是不知如何推脱才接受了他的心意,虽然他连拉一下方寂的手都要小心翼翼,但能有这般进展,陈弥已经万分知足。

      然而运气从来不站在他一这边,即便偶尔到来也不会眷顾他很久。

      这一年年末宗族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野心勃勃的龙族族长朱苑,趁兽族内部空虚之际,带领族人公然挑战众族之首的权威,挑起了龙兽两族大战。兽族的实力自是不容小觑,加上有虫族助阵,龙族败势渐露。但朱苑这疯子向来是个不讲究人品和手段的,为了挽回败局,他竟不惜挟持宗主夫人相威胁。两族本就撕破了脸,这一举动更是直接将双方推向你死我亡的局面。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宗主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大好局面,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退缩——一个从来不会出现在兽族考虑范围之中的选项,却成了宗主最终的决定。至此对峙开始,双方陷入了漫长的僵局。

      人们仿佛挨了一记响亮而清醒的耳光——宗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软弱了?难道兽族真的气数已尽?

      怀疑之声四起,甚至连兽族内部都隐隐出现了动摇。

      一夜之间,兽族再也不是那个站在顶端一呼百应的王者了。各族纷纷站队,甚至有野心者还暗中谋划着打算来一手黄雀在后。

      乱象之下,鸾族内部也分化为两派,一派拥护兽族,一派力挺龙族。

      在部族形成的最早期,鸾族实际上是龙族的一支,逐渐壮大之后才自成一家。之所以有人愿意支持龙族,便是仗着这层同源关系,若能在此基础上及早表明态度,将来重新划分权力之时,他们也好与龙族一荣俱荣。

      但方寂不想走这种回头路。如今龙族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就算投了诚,日后也难保不被吞并。兽虫两大族与之对抗尚且无万全把握,龙族将来一旦做大,小小鸾族又怎么会是对手?

      一旦动了依附强权的心,以后必将摇摇欲坠难以自处,这一点方寂从鸦族身上已经体会得够多了。

      他不顾反对声音,没有一丝犹豫地站在了风雨飘摇的兽族一方,带领鸾族亲自前往丹济支援。此举得罪了不少族人,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同时也为他日后的众叛亲离埋下了祸根。

      但无论如何,最起码在这件事上,方寂没有站错队,也没有把族人带进水深火热。

      不久之后,宗主夫人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终止了这场对峙。

      她死时恰逢辞旧迎新之际,四季常青的西南边境,那一日竟是被纷扬而下的大雪完全覆盖。雪停之后,天地银白一片,阳光再次照进丹济城时,血腥与杀戮已经从这个城市中悄然抹去。

      龙族终是没能被灭族,而是狼狈地溃逃了,数年之后他们重整旗鼓,再次回到已经荒废的龙谷城,以另一种方式与兽族为首的各部族开始了新一轮的对峙。

      这些都是后话。彼时的鸾族多亏方寂领导有功而未伤元气,经此动乱,老族长在不久之后也告别了人世。

      陈弥未曾料到,他的死竟成了自己命运的转折。

      方寂忽然一改常态,大刀阔斧地对鸾族进行整顿,彻底肃清了族内沉积多年的顽固势力,其中就包括老族长夫人,那个一手扶持方寂上位的女人。

      但步子迈得太大,方寂几乎将整个权贵阶级都得罪了一遍。原本战乱刚刚平息,正是巩固权力的时候,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人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兔死狗烹,方寂的好被迅速遗忘,取而代之的则是铺天盖地的诋毁和质疑。这其中包括他外族的出身,他打压老夫人时的无情,甚至他偶尔没有掩藏好的暴躁性格,他那些与身份格格不入的黑鸦,都被拿出来当作了污点。

      这些方寂全部默默听着,一句话都没有反驳。陈弥有心辩解,却总会被他拦下来。

      所有的流言蜚语方寂都受着,不仅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些乐见其成。陈弥为此愤怒不已,他却像个局外人一般说些“他们没错,都是事实”之类的鬼话。

      陈弥早就习惯了在族长大人天马行空的做事风格中快速领会精神,他见方寂这般放任事态发展,当即就知不妙。

      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焦躁和不安,干脆当面质问方寂:“你打得什么主意?”

      方寂却只是笑笑,笑容空荡荡的。

      直到有一天,终于有人捅破了窗户纸,将陈弥的身份大白于天下。

      一个想方设法瓦解权贵势力的外族后裔,一个年轻单纯好拿捏的正统继承人,该如何权衡,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此后的一段时间,换人上位的呼声越来越高,方寂又坚持了一年,终是在一边倒的反对声浪中,将一个里里外外干净通透的鸾族,交还到了它真正的继承人手中。

      陈弥难以置信,气得全身颤抖。仿佛灵魂从□□中剥离一般,他感受到了蚀骨灼心的疼痛。

      陈弥知道,那是面对失去时的无能为力。

      他冲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人怒吼:“陈方寂!你敢踏出这个门,从今往后再见便是敌人!”

      这是陈弥生平第一次对着他哥发脾气。

      “你就当我……就当陈方寂已经死了吧。”此话一出,方寂没再多做停留,拎起自己的行囊从陈弥身边走过,用行动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鸦族的同胞们在外面等着他。

      方氏血脉已经不多,但好在一息尚存。与其在大族的阴影笼罩之下卑微地活,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点蚕食殆尽,倒不如拾起尊严,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无论成败,方寂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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