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16、第 16 章

　　周卫在河边摊开地图。
　　他嘴唇紧抿，八字状的法令纹呈现出两道深深的沟壑。地图上显示这里并没有河流，而他们面前却奔腾着一条怒江。
　　“会不会是走错路了？”李沐风将镖旗插入湿润的地面，转身拎起赵老头的衣领，“赵老头，你带的什么路？”
　　赵老头耷拉着稀疏的眉毛，一边拱手告饶一边用走调的官话解释道：“不敢不敢啊……大人，这路没有走错，到鬼都就只有这一条路。只是章宁古道很多年都没人走了，我这辈子还是十几岁的时候走过，你看看这都……”赵老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都过去四十七年了……这地形有什么变化我确实不知道……还有这大雨下了几个月，冲出来一条河沟也不是不可能啊……”
　　李沐风恨恨放下老头的衣领。周卫忽然拔开腰间长剑，那是一把银剑，剑宽二指，剑柄上用小篆刻着“白虹”二字，剑身在阴冷的天气泛着骇人的寒气。赵老头吓得猛然跌坐在泥地上，而周卫只是用剑尖旋起赵老头脚边一撮泥土。
　　“他说的没错，”周卫观察着泥土的色泽，“这条河是最近才冲刷出来的。泥土下面都是干的，不是长期被河水沁润的样子。或许以前这里只是一条小河沟，所以地图上并没有画出来。”
　　周卫将白虹一震，泥土弹走。
　　他环顾一圈，身后是陡峭的巨石、眼前是夹杂泥沙奔腾的河水。
　　“那边是什么？”周卫剑指对岸。氤氲的天气里，对岸云蒸雾绕，水汽腾腾，看不清是什么地貌。
　　“也、也是山……吧？”赵老头战战巍巍地答道。
　　周卫乜了赵老头一眼，送剑入鞘，对身后二人说道：“吩咐下去，让大家先安顿片刻。沐风，你带着三人往上游走，张敏，你带三人下游走，看看有没有水势缓、河床窄的地方。以烟火折为信。”
　　那位名唤张敏的是这次的趟子手。他年纪三十来岁，肤色黝黑，身后背着一把劲弩。
　　两人领命走了两步，周卫又叫住二人：“此地瘴气丛生，叫兄弟们嘴里含颗风凉丸。”
　　-
　　“兄弟，你从澜洛城来，一定听说过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吧？”地面湿润，铁柱好不容易升了一小团火，架了个平日里开小灶的锅，“听说烧了城里最大的典当铺，老板损失极为惨重。官府最后清查，却发现烧死的是妓院里的两个人。”
　　丁一本也围着火堆搓手，听到这话她双手顿了下，然后说道：“好像是。”
　　“你说奇怪不奇怪，怎么会死两个妓院的人？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不知道。”丁一淡淡说道。
　　水开了，众人上前给自己舀水喝。铁柱又问：“你说你是江州人，怎么又跑到澜洛城了，这两处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丁一往旁边挪了挪：“我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黑石喝了两口热水也加入到话题中，“你是真的被打过？还是在骗我们？”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嘛。”身后走来一人，身材魁梧，松松垮垮地将手搭在丁一肩上，笑道，“这位小兄弟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我猜……是不是，被卖过去的？哈哈哈哈……”
　　此人名叫杨亚举，是镖局的老镖师，块头大，绰号“泰山顶”。杨亚举平日里就喜欢沾花惹草，举动轻佻。他笑声放浪猥琐，眼睛瞧着丁一的双腿，毫不顾忌地说道，“我听说澜洛城有些勾栏玩得很野，会专门弄一些小男孩供给达官贵人，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他竟伸出手指直接去摸丁一的脸，而这时，铁柱和黑石竟然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指着杨亚举说道：“你……你……”
　　“我什么我？滚一边去！我听小兄弟细声细气，莫不是也被净了身……”杨亚举狎戏地抬起丁一的下巴。丁一猛然掀起眼皮，眼眸像隔着一层朦胧的山雾，不温不怒，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甚至有一丝讥笑和冷漠。杨亚举被这眼神一震，怔了片刻才找回心神，“你他么这么看着我……”
　　“杨亚举！”黑石大叫道，“你别动！”
　　杨亚举转头便要骂人，却见着不光是铁柱和黑石，前面几个开始围坐在篝火旁的人都站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他，脸上呈现出恐怖的神情。杨亚举灵光一现，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丁一脸上有一抹淡笑，她轻声说道：“是条小蛇。”
　　她说话很轻很柔，那一瞬间，杨亚举觉得她就是一条蛇，那四个字是她吐了一下信子。
　　“是青鳞，杨亚举！”黑石朝他喊道。
　　杨亚举顿时感到□□间一股热流流下。
　　走镖的人都知道青鳞，好阴喜水，身长不过几寸，但毒牙里的毒液可以瞬间让人毙命。
　　杨亚举腿脚发软，哭丧着脸，用气声向众人求助：“……救……救我啊……”
　　一条细小的青鳞在他肩上缓缓抬起头来。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在细雨中像两颗闪光的红宝石。它咝咝吐着舌头，露出两颗又白又尖的毒牙。它散漫地在杨亚举的脖子右边探寻，好像下一刻就会咬住他赤裸在空气中的皮肤。
　　忽然，它身形立住不动，脑袋直直地看着前方，杨亚举看见丁一薄唇轻启，低声唱着什么。他急得想跳脚，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唱什么歌啊？！
　　可那青鳞似乎被丁一的歌声吸引，竟然直愣愣地从杨亚举的肩上跳下来，而它刚刚跃至半空，一道劲风射过，一根黑色的长箭射中青鳞的七寸，将它狠狠地钉在地上。
　　箭尾还在嗡嗡地颤抖。
　　黑石和铁柱小心翼翼地靠近青鳞，确定它已经死透了，才跑过来猛拍杨亚举的肩膀：“死了死了！它死了！”
　　杨亚举被拍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脸上横肉颤抖，鼻孔里冒着粗气，迈开步子走到青鳞处，出脚就是一顿狂踩。他本就一百八十多斤，没两下青鳞弱小的身躯就被踩成了稀巴烂。
　　“让开。”张敏的声音低沉地传来。
　　刚刚就是他在远处用劲弩一把射穿了青鳞。张敏在队伍中是仅次于李沐风的人物，平日里不苟言笑，低调少话，肩上一把黑青色的劲弩从不离身。
　　杨亚举见了他有些讪讪的，说了句“谢谢”，他只侧脸瞧了眼杨亚举，伸手将地上的箭羽拔了起来。
　　“当家的说河边集合，”他对众人道，“青鳞常和巨蟒一起捕猎，此地不宜久留。”
　　一听这话，以铁柱为首的几人当下就踩灭了火堆，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锅碗瓢盆，叮叮咚咚地响作一团。
　　张敏擦拭着箭羽，走近丁一，问道：“你刚刚在唱什么？”
　　丁一侧头看着他，眼神莫名：“什么唱什么？”
　　张敏沉着一张脸，阴森森地看着她。
　　铁柱抱着个铁盆跑过来：“张哥，往那边走？”
　　张敏转身往河边走了。
　　黑石和三娃正在确定捆绑物什的绳索是否牢固。三娃忽然问道：“你方才听见有人唱歌吗？”
　　黑石疑惑：“谁唱歌？”
　　三娃摸摸耳朵：“可能我听错了。”
　　-
　　上游一里地的地方，李沐风找到一处河床狭窄之地。
　　这里有被山洪冲下来的巨石，巨石挡在水中减少了两岸陆地的距离，但水势也被逼得更凶险。丁一等人到时，看见好几个孔武有力的镖师将一盘盘拇指粗的涟钢绳从马车上搬下来。
　　周卫见着张敏，向他略一点头，张敏取出一个火折子，套在一根箭羽上，嗖地向对岸射去。
　　火光在细雨里画出优美的线条，而一旦坠入迷雾，火光就像被吞入怪物的嘴巴再不见踪影。张敏耳朵动了动，他忽而再发一弩，迷蒙的雾中传来金属相碰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对岸有岩石，约莫六十尺。”张敏说道。
　　周卫问：“涟钢绳能否射过去？”
　　张敏点头道：“可以。我先过去看看。”
　　周卫拍拍他的肩膀：“机灵一点。”
　　张敏从身后的箭囊里取出一根黑紫色的箭羽，这根箭羽比普通的要粗上几分。几个镖师将涟钢绳套在箭尾，张敏举起劲弩，眯着双眼，向白雾深处射去。
　　绳索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天空，忽然对岸传来金属与硬石碰撞的声音，绳索不动了。
　　张敏转身再向身后射出一箭，将绳索的这一端牢牢钉入坚硬的山石中。河两岸架起了一条钢绳。
　　他取下腰间的皮带，肩上挎着一盘涟钢绳，以双臂为环套上钢绳，身形如影子般滑进了乳白色的大雾中。
　　河边的人都静悄悄地等着。
　　铁柱偷摸问三娃：“当家的这是要干啥？”
　　三娃看上去有些胆怯：“可能是要吊过去。”
　　铁柱瞪眼：“吊……吊过去？掉下去了怎么办？”他瞧着奔腾的河水，“我不会游泳哇！”
　　黑石耻笑他：“这都不懂。这河水湍急，马车是肯定过不去的。一是马儿胆小容易出岔子，二是货物太重、万一对岸有沼泥就会沉下去。张哥的劲弩天下无敌，我们带的涟钢绳坚韧无比，只要能将绳索固定在河岸两头，我们就可以吊过去。这是最省事、最节约时间的办法。”
　　“可、可万一掉下去了怎么办？”铁柱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掉下去就掉了去了呗。”黑石幸灾乐祸地说道，“留在这山里做一个无名野鬼。”
　　两人正斗嘴，丁一忽然开口：“对面怎么还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