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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童年】天使 ...

  •   蓊蔚洇润的法国梧桐笔直地伫立在阳光下,向青黛的平房砖墙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树影下,坐在门口老式缝纫机前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

      薛宜把长发顺到耳后,脸上大片的淤青毫不掩饰地显露了出来,她抬起眼帘,看见一个陌生男人背着自己的孩子缓缓朝她走来。

      薛宜站起来,小声道:“兰兰……”

      苍兰应声从男人背上跳下来,扑进女人怀里,用脸亲昵蹭了蹭:“妈妈,妈妈,我好想你。”

      男人看着薛宜颧骨上的淤青,眼里满是哀怜,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孩子很听话,以后最好不要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大晚上跑出家门。”男人伸手揉了揉苍兰的头发,“要是她遇上其他坏人该怎么办?你想过吗?”

      “我知道。”薛宜眼角微微泛红,低下头,咬紧下嘴唇,“但我总不能看着孩子活生生被打死!”

      “为什么不选择报警?”男人又问。

      “报过。”薛宜含泪摇摇头,“报警没用,警察只会调解,劝一劝就离开了。”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之后,男人说道:“不要一味地选择妥协,涉及到你和孩子的安危就必须站起来反抗。”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如果有任何困难,我能帮上忙的,我可以帮你。”

      “好心人,谢谢你。”薛宜抱着苍兰往屋里走,只留下半张侧脸,“我们家的事情就不用麻烦你操心了,你快走吧。”

      男人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摇头作罢,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里屋传来一阵呲呲呲的脚步声,屋里的父亲穿着拖鞋走出来,大吼道:“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父亲走到门口,停下来,看见缝纫机上摆放着还未缝补好的破烂衣裳,便一把将衣服抓起来扔到地上:“我没有起床,开什么店!我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养活你们母女俩!”

      发泄完怒火,父亲点燃一只香烟,将遮光隔帘一甩,又回到里屋。

      薛宜没有说话,默默将衣服捡起来,坐回缝纫机前认真缝补。

      苍兰也不敢出声,跳进屋,找到自己那双鞋沿边沾满黄色泥土的小破鞋穿上,搬来小板凳,乖乖坐在薛宜身旁。

      家里的气氛很压抑,苍兰觉得,她好像整个人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无法呼吸,也无法挣脱。

      这排小平房住着好几户人家,苍兰一家三口住在最左边的屋子里,靠近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

      房屋只有两间房,一间房靠外,门口摆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专门替人缝补衣服,靠外的房间还有一排陈旧的货架,上面摆放着零食和香烟,用于售卖。而另一间房靠内,里面有两张生锈的铁床。两间房只用隔帘隔开。

      家里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有客人进来买东西,才得到片刻的松解。

      “给我一包十元香烟。”客人手里拿着一张十元钞票。

      苍兰见闻,熟练地爬到凳子上,从烟柜里取出一包十元香烟,乖乖递给客人,又乖乖收了钱,把钱放在薛宜的缝纫机台面上。然后她找出一整条同样牌子的香烟,从里面抽出一盒,把烟柜里空缺的位置补上。

      有时候买东西的客人太多,忙不过来时,薛宜会教会苍兰怎么给客人拿东西,哪种香烟叫什么名字,又该收多少钱,当货架上的东西售完时,又该在哪里拿出来补上。

      所以苍兰已经能够勉强担任起一位小小老板的角色了。

      忙活完了,苍兰就坐在房间角落的桌椅上,摇晃着小腿。她从书包里拿出图画本和文具盒,不熟练地握住铅笔,在图画本上临摹着桌上《服装剪裁》里的服装图画,画着画着,她基本能掌握一些规律。

      突然,苍兰似乎想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她撕下一张白色图纸,裁成小卡片,在卡片上自己设计起服装来。

      幼稚拙劣的设计,只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衣服的大致轮廓,再添加上好看的点缀物。

      完美画完十几张卡片后,苍兰把画好的卡片图统统塞到薛宜手里:“妈妈,这是我送给你的衣服,好看吗?”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道,“妈妈,我以后会做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给你穿,妈妈就不要因为衣服被烧毁了而伤心了。”

      薛宜一张一张认真欣赏了苍兰的“设计成果”,鼻尖一酸,将苍兰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说给苍兰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如果二十岁那年,我没有与家人决裂,没有跟着你爸爸出来闯,兰兰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跟着妈妈受苦了。”

      苍兰仰头看着薛宜,她稚嫩的声音极其认真地说道:“妈妈,要不我们一起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看着苍兰天真纯澈的眼睛,薛宜迟迟说不出一句话,她捧起苍兰的脸,才突然发现苍兰的左耳耳廓红肿得非常厉害。

      “兰兰,痛不痛?”薛宜轻轻碰了碰苍兰的耳朵,脑海里霎时涌现出昨晚男人凶暴的模样。

      苍兰身子往后缩了缩,执拗地摇摇头:“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薛宜明显生气了,她抱起苍兰,大步走向离家最近的诊所。

      坐在诊所的检查坐椅上,苍兰不哭也不闹,乖乖接受医生的检查。

      “怎么受伤的?”医生问道。

      “被打的……”薛宜回答。

      “你丈夫打的?”医生大概猜到了。

      这条街就这么点儿面积,大家都住在附近,街坊邻居再怎么关上门窗,不闻世事,也对薛宜一家人的情况有所了解。

      医生严肃道:“小孩子的鼓膜非常薄,打耳光可能会造成鼓膜穿孔,如果耳朵出现流血的现象还会导致中耳炎,严重的话,还有可能造成神经性耳聋,你们做父母的,以后还是多注意一点。”

      “嗯,知道了……”薛宜点点头。

      “这是一些外用药和口服药,如果孩子耳朵出现流血流脓的情况,再来找我。”医生叮嘱道。

      “好,谢谢医生。”薛宜接过药袋,偷偷抹了抹眼泪。

      苍兰的确年纪尚小,很多道理也不太懂,但是苍兰明白,只有自己表现得听话一点,乖巧一点,父亲才不会动手打她,身心受创的母亲也不会为她担心。

      可她似乎想错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苍兰都得去诊所开药拿药,她也没能如约定所说,去好心叔叔家里玩。

      一个人的时候,她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陌生小平房里的柔晕灯光,还是会想起那个明朗温柔的小男孩。

      *
      五月伊始,初夏已至,头顶的蓝色天空被刺眼的日光照得透亮如洗。

      这天傍晚,苍兰放学后,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临到家门口,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大声争吵的声音,还有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刺耳声,她心一颤,放下书包,小心翼翼跨出家门,一个人偷偷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好心叔叔家了。

      她还依稀记得通往叔叔家的路,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她顺着小巷一路往前走。

      白天走在这条小巷上,路程似乎比那晚要短许多。

      由于近来附近在修建新房,大货车拉来了好几车河沙和碎石,成堆的河沙和碎石都堆积在路边。

      苍兰一蹦一跳地绕过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障碍物,远远的,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停下来,驻足的观望了一会儿。

      那个有着独特温柔气息的小男孩蹲在一车河沙前。

      男孩穿着夏季运动校服,上身是白色运动短袖,下身是黑色运动长裤。他的侧颜很好看,还未完全成熟的稚嫩脸颊看上去有一点肉乎乎的,鼻梁也高高的,皮肤很白,很白,在阳光的照耀下透亮如玉。

      他手里拿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在沙土上画着什么。

      “哥哥,你在画什么?”苍兰走过去,蹲在男孩身旁问道。

      男孩年龄的确比苍兰大,身高也比五岁的苍兰高出大半截,所以苍兰觉得,叫“哥哥”应该是最礼貌的称呼。

      男孩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苍兰,却并没有回答。

      见男孩不回答,苍兰也不好意思再问,她认真观察着黄色沙粒上的简易画。

      画里有三个小人,三个小人手牵着手,中间的小人最矮,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最左边的小人头发短短的,应该是爸爸,他在笑,奇怪的是,中间的小人却在哭,更奇怪的是,最右边长头发的小人只有一个圆圆的脑袋,没有面容。

      “它为什么没有眼睛和嘴巴?”苍兰指着最右边的小人问道。

      男孩执树枝的手顿了顿,然后他又快速给最右边的小人添加上极不和谐的眼睛和嘴巴。

      苍兰起身左右看了看,她找不到树枝,便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在沙土上乱画,她也不知道要画什么,一会儿画花朵一会儿又画五角星,画着画着,她疑惑道:“哥哥,你怎么不跟其他人一起玩?”

      “我没有朋友。”男孩仍是埋着头。

      苍兰感到吃惊,这般温良美好的男孩子怎么会缺少朋友。不知怎的,她心情突然变得很低沉,小声嘟囔道:“我也没有朋友,小朋友们都不爱跟我玩,他们怕我爸爸。”

      苍兰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站起来,用脚把自己乱画的五角星和五瓣花朵统统抹掉,又蹲下身,在沙土上不熟练地写下了两个汉字。

      她指着上面简单的两个字,对男孩露齿微笑:“我叫苍兰,你呢?”

      没人会忍心拒绝对你微笑的小甜妹,男孩愣了愣,拿起树枝在“苍兰”那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旁边工工整整写上了三个字。

      “辛——南——”苍兰捋直舌头,一字一字念出来,正在学拼音的她尚不能完全看懂地上的汉字,她盯着最后一个字仔细看了看,又一脸疑惑地盯着男孩看了看。

      男孩指着沙上的字,字正腔圆一字一字念给苍兰听:“辛、南、柽。”然后他转头,面向苍兰,“我的名字。”

      “辛南柽——”苍兰小声复述了一遍,她葡萄般圆溜的眼睛里渐渐闪烁起耀耀星光,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苍兰是辛南柽的朋友。”

      突然,一颗小碎石精准地砸在了辛南柽的头上。辛南柽站起来,看向石头扔来的方向,紧接着成串的小石头接二连三向辛南柽砸来。

      “嘿,离他远点,他是脏东西。”一群看着像混混一样的调皮小男生不断地往辛南柽身上扔石头。

      “你们说我什么?”辛南柽攥紧了拳头。

      带头的小男生一边扔石头一边骂道:“我们叫你脏东西,贱种,贱人的种,活该叫贱种!”

      “干什么?你们不要欺负他。”苍兰没多想,立马张开双手,挡在辛南柽面前,那些碎石头便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苍兰身上。

      一颗一颗碎石头砸在苍兰脸上、胳膊上、胸膛上,她并没有因疼痛哼声,而男生们也知道,欺负女孩子总该是不好的,他们停手了。

      带头的男生把手里的碎石头高高抛起,又稳稳接在手里:“听好了,这是我们的规矩,好孩子就不要跟贱种一起玩。”

      另一个男生插嘴道:“他没有妈妈,他妈生下他,就跟别的男人跑咯。”

      “跑咯跑咯,不要他了。”男生们朝辛南柽做鬼脸,“没妈妈要咯。”

      站在最边上的小男生还假惺惺地抹眼泪:“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接着又发神经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苍兰回想起那晚,她待在辛南柽家里,的确一直没有看到辛南柽的母亲。

      所以他才会在沙地上画出那样的画吧。

      她抬头看着身旁的辛南柽,他白皙的脸蛋被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渗出点点鲜血。

      辛南柽也低头看着苍兰,他的表情很复杂,似乎在担心这个新结交的朋友会因此离自己而去。

      男生们朝苍兰招手,高呼着:“过来吧,加入我们吧。”

      男生们越过苍兰,继续往辛南柽身上扔碎石,他们越扔越起劲。

      苍兰真的生气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拉帮结派吗?

      她弯下腰,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甩了甩手,使出最大力气往那群男生身上砸去:“住手吧,一群小疯子!”

      石头重重砸在一个男生身上,男生痛得哇哇大叫:“啊啊啊啊——你们!你们欺负人!”

      苍兰又弯下腰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举在头顶,用力一掷,扔向那群男生:“不要脸,明明是你们先欺负我们!”

      男生们逃窜着躲开那块大石头,石头没砸到人,掉在了地上,竟砸出一个大坑,男生们吓得往回跑,叫嚷着:“你们等着,我要回去告诉我妈。”

      苍兰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力气会有那么大,她也着实被自己这副凶狠的模样吓到了。

      或许,多多少少是遗传了父亲的暴力基因。

      不过没关系,她不在乎。

      “多大的人了还跟妈妈告状。”苍兰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拍了拍碎石砸在辛南柽衣服上留下的灰层,“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

      辛南柽把头撇向一边,咬紧牙,颤抖着声音说道:“奶奶说,我是孽种,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孽种是什么意思,苍兰听不懂,她一把抱住辛南柽,固执地安慰道:“南柽哥哥才不是孽种,南柽哥哥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辛南柽原本平如镜的内心湖泊泛起层层涟漪。

      忘不掉的。

      金色夕阳下女孩童真的话语。

      悸动了一整个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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