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前尘》桃茉莉

14、认亲

　　曲蕊儿送弟弟出了院，回身把他的门关好，然后往后院走，昨晚没睡好，刚又哭一场，走到一半曲蕊儿就开始犯困，进屋冲着映霞摆摆手，“天大的事也别叫我，让我睡会儿，困死了。“
　　映霞忙上前来给她盖好被子，又把她鞋子放好，再看曲蕊儿已打起了轻呼，映霞失笑，轻手轻脚的放下床幔，退出房间后叮嘱碧桃，让所有人都轻点动静，不要打扰小姐补觉。
　　曲蕊儿是被映霞叫醒的，起初很是不满，刚才正做美梦呢，梦到自已和舒婉一起去了圣米石塘，诗兴大发正想吟诵一首就被映霞打断了。
　　“我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吗？午饭不吃了，我要睡觉。“说着翻身想继续睡。
　　“小姐，前厅来了位老太太，说是湍桥的祖母，虽没有凭据，但看着眉眼确有几分相似。“
　　“啥？“曲蕊儿猛地坐起来，瞌睡登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湍桥祖母？”
　　映霞点头。
　　曲蕊儿瞪圆了眼睛，愣怔几秒后开始找鞋。
　　映霞俯身给她穿好，又找出外套给她披上，“您先别急，一会儿见了面还是先想法子确认，问清楚桥少爷当年的缘由，毕竟桥少爷那时年幼，这么多年未见，估计他也未必能认得出。”
　　曲蕊儿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怕是外人冒充，或当真是长辈，当年怎么就把孙子给卖了？真要如此，这样的家人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映霞点头称是。
　　曲蕊儿一路行来，心里预想了好几种方案，等见到其人才发觉这位自称是曲湍桥祖母的人实在是太落魄，落魄到让人觉得悲悯。
　　一头白发蓬乱肮脏，脸上沟壑纵横，黑黝黝的皮肤像院外的老树皮，身上的衣裳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左右的布丁遍布着大小的窟窿，夹袄上的污渍太多以至于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包浆色泽，弓着腰驮着背，隔老远就能闻到浓重异味，分明就是一副乞丐的模样，她胆怯的杵在那里，佣人都远远站着。
　　看到领着丫头一路而来的曲蕊儿，她赶前几步跪了下来，哑着嗓子痛哭，老泪纵横。
　　曲蕊儿想去扶她，她却忙往后躲，哽咽着拒绝，“别，别脏了您的手，我这身上脏。“
　　“您就是救了柱子的小姐？您就是俺徐家的菩萨！“她跪在地上咚咚的给曲蕊儿磕头，苍老的额头结结实实碰在雕花地砖上，听得曲蕊儿肉疼。
　　“……俺寻了柱子整整五年，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没想到菩萨保佑，究竟还是找到了啊！”她抬脸看曲蕊儿，满脸沟壑间一双略微凹陷的眼却甚是明亮，“曲小姐，今天见着您我这老婆子就再没有遗憾了，您就是菩萨再世，要不是您，俺家柱子恐怕早就没了命啊！“
　　“老太太，您有什么话慢慢说，这总跪着咱们也说不成话不是？您先起身可好？“映霞招呼佣人扶起老太太，她也忙着拒绝，说自已身上脏，然后艰难爬起，依然弓着腰驮着背。
　　“您说，您孙子叫什么？“曲蕊儿谨慎的问。
　　“栓柱，徐栓柱，平城县福礼乡人，我有俩儿子，栓柱他爹是老大，那娶了黑心烂肚肠女人的是老二。那年乡上发大水淹死了好些人，毁了大半庄稼，家家户户都饿着肚子，官府还要让俺家付地租，俺们连家都没有了，哪有大洋啊！……官府里人说，不交地租就抓去做傜役，那就跟死了一样啊，但凡被抓去的没一人回来……俺家老大不愿意就拉车想带俺和柱子逃走，结果被老二那丧良心的婆娘告了官，柱子他爹就在地头上被活活打死，俺哭得晕过去……那老二的婆娘以为俺死了，就揪着柱子给卖了……俺醒了以后就出来寻，这一寻就是五年……“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流泪，浑身上下不停的哆嗦着。
　　曲蕊儿尽量忽略掉所有干扰，问道，“你说栓柱是你亲孙子，可有什么凭据？“
　　老太太摇头，“没有，但他是我孙子，他娘生他的时候死了，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身上的痣和胎记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
　　她开始比划，连隐私部位的小特点都不放过，逐一描述分外详细，痣、胎记、头上的发旋、幼时屁股上的一片烫伤等，曲蕊儿一边听一边让映霞记录，其它部分曲蕊儿不确定，但是上半身的胎记和痣却是分毫不差，甚至一些生活中的小毛病也完全一致，比如一吃辣就牙疼，一吃香椿就起皮疹。
　　说到这里，曲蕊儿基本已经断定她的确是曲湍桥的祖母了，其实不说别的，单就那双外形特别分外有神的眼睛，确实是有血缘的亲人。
　　曲蕊儿不知道这样的老人是凭着怎样的决心寻了孙子五年，她有些鼻酸，吩咐佣人给老人准备吃食，刚才她留意到老人满口竟没有一颗牙齿，因此特意嘱咐要软烂可口的食物。
　　老人吃饭的当口，映霞出去安排她的食宿，不一会儿回来在曲蕊儿耳边低语几句，曲蕊儿点头。
　　饭后，老太太连打了几个饱嗝，忙掩住嘴道歉，怕冲撞了曲蕊儿。
　　曲蕊儿毫不在意，“奶奶，您先喝些茶消消食，我让厨房烧了水，待会儿小凤照顾您洗个澡，等洗了澡您这身上就舒坦了。”
　　不知不觉间，曲蕊儿已改了称呼，叫起了奶奶。
　　老太太却红了眼，“这，这可使不得啊，俺这身份可当不起这称呼。”
　　曲蕊儿笑，“您当得起，您孙子现在是我弟弟，他的奶奶可不就是我的？”
　　老太太又流泪，“您当真是菩萨，柱子能有您这样的姐姐，真是天大的福气，我老徐家良善一辈子，总算是有了福报了。”
　　曲蕊儿笑着给她擦泪，又陪着说了会儿话，小凤进来说洗澡水备好了，于是老太太跟着小凤去洗澡，碧桃也跟过去帮忙。
　　曲蕊儿便带着映霞往后院走，这么一折腾，她也饿了。
　　“要说这老太太可真不容易，硬是生生的寻了五年，没承想还真让她给寻着了，可真是苍天有眼。“映霞感慨，”刚我在门房问了，这老太太在宅子外徘徊好几天了，每天都来门房请人通传，但门房那俩小厮以为就是个听说了桥少爷身世故意来攀亲戚的乞丐，之前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因此压根不理睬，还是今天刘副官回府办事撞见老太太，前后问了几句感觉不像是骗子，这才进来告诉我。“
　　曲蕊儿听后皱起了眉，“倒座房那俩小厮叫什么名儿？平时做事都这么敷衍？辞了吧！“
　　映霞劝道，“您这是贵人不知事，要是今儿来个人认亲、明儿来个人算命，他俩都一一上报请进府，那府里成什么了？再说之前也有过无赖得知桥少爷的身世，上门来说是寻亲的，也是被他俩三言两语摸清后打发走的，如今这世道乱，这街上泼皮无赖还有无家可归的多了去了，要不是他俩紧守宅门，那咱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无非就是这次他俩确实看得过紧了些，没早些让老太太进门，不如，罚半月月钱可好？”
　　映霞这么一说，曲蕊儿也觉得有道理，琢磨了一下，同意了。

　　这边小凤和香儿两个小丫头伺候着老太太洗澡，碧桃前后招呼着添水加碳，因怕老人家着凉特意在房内多加了几盆碳火，此刻火气足足的烧得整间房暖洋洋。
　　老太太分外羞赧，她身上实在太脏了，单单洗头就换了五盆水，全身上下用掉三块香胰才算是彻底洁净了陈年老垢，累得两个小丫头气喘吁吁，老太太心下大羞，脸上的神情便有些尴尬，小凤擦了把汗安慰道，“您老啊别觉得难为情，别看我们年纪小我们也是明白事儿的，知道您老人家这么些年不容易，这见天儿风里雨里的，这回总算是苦尽甘来，您就好好的享享福吧。“
　　“是啊，别说是您了，就算是我们这么些年遭着罪过来，一准比您强不到哪儿去！“香儿也随声应和。
　　老太太心下稍安，笑着红了眼眶。
　　洗毕擦干，碧桃送上一套衣衫，“老太太您别嫌弃，这是我们小姐的乳母春婶的衣裳，也没穿过几次，这府里年长的女眷原本就她一人，您先将就着穿，刚才小姐吩咐了，明天就让裁缝来给您量身，专门做几身衣裳。“
　　老太太惶恐的接过，抚着衣衫柔软的料子，眼泪又落了下来，“可不敢这么着，我这草根儿贱命享不了福，折寿了哟……这么好的料子以前家里哪能穿得上……”拉过碧桃的手，“可得替我谢谢她春婶，替我拜拜小姐，老婆子能遇到今天这一回就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说着眼泪滚滚而落。
　　碧桃边给她穿衣边宽慰道，“之前的苦都过去了，今后您的好日子就在后面呢，我们小姐和桥少爷感情极好，要我说啊，您老的福气大着呢！“

　　这边曲蕊儿刚吃完饭，小厮就来报说是曲湍桥回来了。
　　“……您是没见着，桥少爷第一眼看见老太太就认出来了，嗷一嗓子就扑过去了，抱着他奶哭得倒噎气，桥少爷平日多刚强一人，这会子哭得跟个奶娃娃似的。”小厮绘声绘色的描述，现场还原了认亲画面。
　　曲蕊儿笑，“看来咱没认错，就是亲祖母了。“
　　“小姐要不要过去看看？“映霞问。
　　”不急，他们祖孙几年未见，总得好好说说话叙叙旧，晚些时候再过去。“
　　天色黑时，曲蕊儿估摸着差不多了，出房前往后院东厢，东厢房灯火桔黄，祖孙俩还在说话，曲蕊儿脚步稍停。
　　“……奶，你牙呢？你牙咋不见了？！“曲湍桥惊道。
　　“嗨，前两年害牙，起先是疼，疼着疼着就掉光了……无事，没牙就没牙，我照样吃东西。“老太太轻描淡写，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曲湍桥的眼泪一颗颗的流了下来，牙疼的折磨他是知道的，他一上火就牙疼，疼得整晚睡不着，他奶奶该是有多疼，愣生生掉了满嘴的牙，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奶□□发还没白，还是满口整齐的牙齿。
　　曲湍桥把头埋在奶奶怀里，呜呜的哭着，他觉得自已太没用了，他居然以为奶奶死了。
　　祖孙俩就这么搂着、哭泣着、泪流满面。
　　曲蕊儿悄悄退了出来。
　　离远了些她吩咐映霞让厨房今晚把曲湍桥和老太太的饭送到东厢，就让劫后余生的祖孙俩安安静静的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