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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巧七和唐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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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沙毕业归来,江习庄和汪淑余径直上了孤山岛,一直住在小莲庄。如果说巧庄师范是一艘大船,小莲庄就是码头和港湾,巧庄师范尚未出现,小莲庄就已存在数百年。
小莲庄是孤山书院旧宅改造而成,位置在书院所在的山脚前方,巧庄师范后方,名字取得好听,不过是低矮的五间房子,中间是厅堂,厅堂后方的书房几乎是其他房间面积的总和,前院窄小,有个同样窄小的后院,除了厨房茅房还有两间杂屋。
钟声刚刚敲响,小莲庄一如往常,只剩江月明和巧七两兄妹还在家。
一大片美人蕉几乎遮蔽了整个低矮的土墙,花开得正好,花叶娇艳,露珠晶莹闪烁。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从美人蕉丛里冒出来,四处窥探一番,一只手捞起早就藏于墙边的背篓就要往墙外攀爬。
“巧七,快起床!”
十多年来,江月明的喊声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巧七皱着一张苦瓜脸,拽了拽扎得歪七扭八的小辫子,转身拨开花叶往院子里走。
“巧七,你又闯了什么祸!妈妈让你去她办公室!”
眼看大事不妙,巧七迈出的脚立刻收回来,回身飞扑向墙壁,三两步就蹿上墙顶跳下去,身手一看就是练习多年,堪比飞天大侠。
江月明端着一碗红薯粥走来,看到倒伏的美人蕉,怒骂:“兔崽子!又跑了!”
作为一个闯祸精,江月明对她这次又能闯什么祸并不好奇。她生在岛上长在学校,进山能逮山鸡兔子,下河能捉鱼,再怎么淘气无非是逃课和贪嘴,犯不了多大的事,再说她跑出去能混饱肚子,比留在家里饿肚子强多了。
他如今自顾不暇,家里没米下锅还是小事,学校那么多人没饭吃才是大事,但那已经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大事了。
江月明将寡淡无味的红薯粥灌进肚子,摸了摸仍然咕咕叫的肚子,决定先解决燃眉之急,去钓几条鱼改善生活,再去地里弄点菜蔬回来当晚饭。
除此之外,他还得整理衣服被褥、剪出所有囍字和窗花,做好成亲前的一切准备……他一边盘算,一边无奈地摇头,不知该不该可怜一下自己,哪怕是终身大事,这个家里还是谁也指望不上,只能自力更生。
准备好渔具,江月明拉开门,汪淑余匆匆而来,带着几分欢喜高喊:“上头有消息了,我这就去找他们领钱。”
“我跟您一块去!”江月明喜忧参半。
“没多远,用不着,别浪费旅费。”汪淑余笑了笑,打量一下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明知他最近每天忙到深夜,都忙的是什么,却不敢多问,心头一酸,头也不回钻进小院。
“妈妈……我……”
好像怕他说出更多不能听的话,汪淑余慌忙摆摆手:“巧七又闯祸了,你这些天给我管好她!等我回来再收拾她!”
“知道了。”江月明在心里叹了口气,把她不愿听的话收了回去。
江边的早晨总是比别处要来得晚,因为带着迷蒙雾气,整个孤山镇乃至衡阳城都慵懒起来,该开门的总是想拖一小会,要上货的也喜欢就着清甜的江风打个盹,顺便在清早开张的茶棚粥铺米粉馆子里混个肚儿圆。
江港街还没有什么人,青石板路上洗得干干净净,光芒闪闪,春风酒庄的幌子随着微风飘摇,在雾气里格外招眼。
叮铃铃……一辆单车横冲直撞而来,车上的唐东安穿着一身花西装,衣襟敞开,头发飞扬,笑容灿烂。
唐家三少爷外号“红漆马桶”,明明一身好皮囊,内在只能算个草包,而且哪里有他在,哪里的动静就小不了。
寥寥无几的路人生怕招惹这尊瘟神,纷纷闪避,除了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冲着这张脸一双眼睛全黏了上去,他所在之处,老少皆是满脸不屑或者满面怒容。
春风酒庄空无一人,高高的柜台后,身为衡阳木业联合会副会长和孤山商会会长的唐平南竟然亲自在记账,不过,这个账目算起来可不甚愉快,每一笔下去眉头就纠结一分,每列出一笔账目怒火就高涨一丈。
“刘叔,赶快……”唐东安一头扑进来,赫然发现人不对,顿时呆住了,“爸爸……怎么是你……”
唐平南冷冷道:“刘先生已经辞职不干了,他说伺候不起你这败家子。”
“我平时哪亏待他了,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唐东安一巴掌拍在柜上,愤愤不平。
唐平南怒极反笑:“唐东安,今年花了多少钱,你心里有数吗?”
唐东安察觉出危险,悄然退后,发现身后堵着两个五大三粗的伙计,大惊失色:“爸爸,你想干嘛!”
唐平南冷冷道:“不说清楚这些钱用在哪,今天你别想出门!”
唐东安举手投降:“我说!我说!”
唐平南拿出账本拍在柜台上:“过来!”
唐东安目光贼溜溜瞥了一圈,挠着头凑上来看账本,刚一翻开,突然惊叫一声,将账本丢向门口一个伙计,趁他去捡迅速逃之夭夭。
湘水蜿蜒而去,经过衡阳时,大概是看上了这方水土的美丽,狠狠拐了道弯,形成一个小小的岛,名叫孤山,此岛自从宋以来就以孤山书院闻名于世,以此为基础又形成小小的集镇孤山镇。
孤山镇依托衡阳这个大靠山,发展迅速,水运发达,陆路交通也十分便利,自古就是湘潭攸县衡州醴陵的大货仓,北去长沙武汉南下广州,还有几百年的长岭古道通往西南各方。
孤山镇概况总结起来就是三街九码头七十二客栈,古码头传承至今,天下闻名,除了商会会长唐平南为了生意便利新修的唐家渡,其他沿江依序排开的十多个码头也并入衡阳的码头大军,全都有几百上千年历史,最常用的是已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平安码头、望江渡和夫子渡。
三街是江港街、上正街和下正街,街面全用齐整划一的麻石铺就,江港街沿着湘水而上,直到湘水与玲珑溪的交汇处,街上有本地外地的货栈百多家,上海的日用品、苏杭的丝绸布料、洞庭湖的鱼干粮食、衡阳云雾茶、祁东草席、醴陵瓷器、长岭竹木、茶陵铁锅、湘潭莲子等等各地特产应有尽有,十分繁华热闹,七十二家客栈大半都在这里,最豪华气派的要数平安码头旁的孤山驿客栈,这也是达官贵人专门的落脚地。
在江港街南可停泊大船装卸货物,平安码头在江港街中段,南来北往的客商川流不息,望江渡在玲珑溪和湘水汇流处,玲珑溪恰如其名,是湘水一条浅浅支流,将孤山岛和孤山镇隔离,亦将孤山东南的十方乡劈成两半,一半是广袤田地,一半是山林竹海。
夫子渡在孤山岛上,传说朱熹曾在此下船观景,在岛上的孤山书院停留多日,如今夫子渡成了巧庄师范学堂师生的专用渡口,和望江渡隔河遥遥相望。
孤山岛原本叫做狮子岭,形如卧狮,上有一个破败的孤山书院,一直由衡阳劝学所所长汪嘉先执掌,二十多年前,江习庄夫妻从长沙读完师范,放弃各地的高薪延揽携手归来,耗尽家财在此开办巧庄师范,江习庄的妻子汪淑余忙碌之余还开办了识字班,无论男女老幼都能来读书识字,衡阳教育就此开创一个新局面,并逐步成为湖湘乃至全国的标杆。
提起江习庄,孤山的姑娘媳妇们都恨不得成为他的女人,成为他的女儿,或者成为巧庄师范的一份子,若是没有比较,浑浑噩噩一生也就算了,如今有了巧庄的女人做比较,大家发现这个世界并不仅是男人说了算,女人也能读书教书做体面的工作,受人尊敬,被男人视为珍宝,谁还甘心做他人附庸。
对于女人这些不切实际的美梦,男人都只当笑话来听,江习庄还有一个外号叫做江叫花子,为了办学四处找人借钱,亲朋好友人人避而远之,更有甚者,他卖掉江家在长沙衡阳的所有房产,还试图变卖江上村老宅良田,气死自己父亲,逼得母亲江桂子把他们夫妻赶出家门,断绝关系,这才保下最后的家业。
至于汪淑余,那也不遑多让,传闻她为了争夺家产逼得抽大烟的大哥大嫂自杀身亡,被汪嘉先祖孙三代联合轰出汪家,是孤山远近闻名的母老虎,对哭闹不休的小孩子来说,提汪老虎的名字比狼来了还有效。
再者,江习庄夫妻一心扑在学校,一双儿女都是放养,儿子月明天资聪颖,以神童著称湖湘,自幼和汪嘉先领养的孤女胡素素定亲,只因能做主的几位老人一见面就要吵个你死我活,加上小莲庄天天闹钱荒,根本筹不出结婚的费用,婚事一拖再拖,最后才由巧七鼓捣出一番动静,逼得镇长秦木森出面调解,让汪嘉先答应从简,把婚礼时间定在这个月底。
而女儿巧七谁也管不了,把聪明劲都用在调皮捣蛋上,成绩一塌糊涂,成了远近闻名的鬼见愁。
一个鬼见愁巧七,一个败家子唐三,再次来到老地方平安码头附近的野渡会合,只不过这次两人都不走运,兜比脸还干净,连面汤都喝不上。
两人在酸涩江风抖抖索索一阵,你看我我看你,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来,最后,巧七看唐东南想跑,眼珠子一转,拽着他豪气干云挥手:“跟我蹭饭去!”
孤山镇上欢迎巧七和唐东安的不多,唯二对他们敞开大门的,一个是警察所,巧七的小舅汪争光在这里做警察所长,另一个就是警察助理赵理的家。
汪争光深居简出,住所不定,而且多年来并不欢迎巧七进自己家门,对于巧七和唐东安来说,这还是个未解之谜。
赵理的家在上正街尺八巷9号,巧七拖着唐东安走来,人没遇上,不知哪来的狗吠声声,把两人气得够呛,你来我往学了一阵狗叫,硬是把真正的狗吠声压了回去。
赵理家门上铜环摇晃,一只手拉开门,听到动静,又迅速关上。
巧七扯着嗓子叫嚷:“罩子哥……”
赵理从小长得矮矮胖胖,像极了衡阳特产——用长岭古道中竹海中的竹子做的笊篱,自从巧七叫出这个名字,他的真名渐渐被人遗忘,他不乐意也只能接受,不过,他在警察所混开之后,人们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赵警官或者赵助理,叫罩子的越来越少。
门开了,赵理一身警服,一边扣扣子一边走出来,笑嘻嘻道:“饿了吧?想吃什么?”
“我不饿,一点也不饿。”
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同时响起,巧七和唐东安面面相觑,巧七一巴掌拍在唐东安肚子上,唐东安委屈极了,指着她肚子嚷:“明明是你!”
赵理哈哈大笑:“去平安码头吃碗鱼粉吧,你满舅今天心情好,可以挂他的账。”
“谢谢罩子哥!”又蹭了顿饱饭,巧七挤出谄媚的笑脸,拔腿就跑,笑声传出老远,“附送一个糯米粑粑……”
“糯米粑粑分我半个!”唐东安挥舞着双手紧追,“等等我……”
赵理笑容收敛回头,已经辞职不做的唐家账房刘先生探头出来,四处看了看,确定那两个都跑了,这才小心翼翼道:“赵兄弟,这钱……”
赵理转眼就变了张冷脸:“唐家这活宝账都算不清楚,这笔钱全栽给他也不怕。”
刘先生嘿嘿一笑:“汪所长那……要不要打点一下?”
“那当然,汪所长向来要大头,不过,看在您德高望重,就跟汪所长一样拿四成吧,我赚点辛苦费就成了。”赵理看他笑容僵在脸上,正了正帽子,淡淡一笑,“刘先生,这么一大笔钱,你不会舍不得吧?”
“唐三,快跑!”远处传来巧七的惊呼,赵理和刘先生面面相觑,刘先生大概认了这个数,挤出笑容,抱拳道:“不敢不敢,那就告辞了!”
赵理也客客气气抱拳:“不送!合作愉快!”
晨曦从书房里一排排的书架透过来,撒在大书桌上,桌上的字迹在五彩斑斓之中愈发漂亮。
屏风后,秦满江皱着眉缩在卧榻上,睡得极不踏实,听到脚步声,连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打着呵欠从屏风后钻出来,抬头一看,果然是这个催命鬼秦三泰!
秦三泰端着粥和小菜走进,把东西放在书桌上:“五少爷,吃点东西吧。”
秦满江烦他烦得不行,四处张望:“爷爷呢?”
“在打拳呢,老爷子布置的功课做完没有?”
“做完了,熬到半夜才做完。”秦满江打开窗户跳出去,“我去后面看看,马上回来。”
“五少爷,你……”
秦三泰刚刚开口,秦满江已不见踪影,秦炳蔚慢吞吞踱进来,皱眉道:“怎么,又跑了?”
秦三泰朝着后花园一指:“我这就叫他回来。”
秦炳蔚摇头:“算了,让他们说说话吧,三泰你坐下。”
秦三泰忐忑不安坐下来:“老爷子,您有什么吩咐?”
秦炳蔚打开一个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送到秦三泰面前:“这是给你的。”
秦三泰犹疑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地契和书册怀表等物,大惊:“老爷子,您这是……”
“你为秦家劳碌一辈子,这些是你该得的。”
“可是……您这些年从来没有亏待我,我受之有愧。”
秦炳蔚正色道:“山河破碎,铁蹄将至,我去意已决,只是我走之后,你势必会受点委屈,以后请多多担待,回去陪绣娘好好过日子吧。”
秦三泰呆若木鸡:“这不刚刚打了胜仗吗!”
秦炳蔚苦笑:“打胜仗,是因为哀兵必胜,若敌军再犯,湖湘危矣,衡阳危矣,我还是早做准备吧。”
秦三泰喉头堵了无数话语,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扑通跪下来,眼前一抹青色衣角飘过,再抬头,秦炳蔚已经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