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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磨血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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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一年六月 衡阳孤山镇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巧庄师范”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下面,规规整整写着两行对联,江边水雾迷蒙,校长江习庄站在校门口,也许是身型太瘦削单薄,与这些字同样模糊难辨。
孤山书院的钟声响起,这是提醒大家上课的钟声,已经响了千年。
踩着钟声,忙碌一早上的江习庄从校长办公室出发,准时准点来到校门口迎接学生,仍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土布长袍,仍是谦逊温柔的微笑,恍如时光停顿,从第一天站到这里,整整二十年从未变改。
二十多年前求学长沙时,同学们有人立志武力救国,有人立志实业救国,也有人立志以笔为枪,唤醒大众……人生跌宕,其他人都渺然尘埃,只有他和汪淑余这对志同道合的夫妻踉踉跄跄实现了磨血育人的理想,让巧庄师范成为全国教育的模范。
“江校长好!”
陆续到来的学生不停鞠躬问好,他也不厌其烦回应,让大家快进教室,不要在湿漉漉的江风里受寒。
汪淑余抱着一件蓝布外套过来给他披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江边早晚风大,多穿点。”
衣服补丁上打着补丁,针脚细密漂亮,一看就是准儿媳胡素素的手艺,江习庄穿好衣服,想问问下个月婚礼该如何筹办,然而一来他确实无能为力,二来现在也不是讨论婚礼的时候,只得赔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汪淑余捋好花白的头发,和江习庄站在一起,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
青丝的记忆犹新,不知何时变成白雪,江习庄猛一扭头,莫名湿了眼眶。
“清荷!”
“汪老师好,江校长好!”
汪淑余的得意弟子张清荷走来,躬身问好,汪淑余把她拉到一旁,轻声问道:“你妈妈咳嗽好点了吗?”
“好了,您介绍的刘大夫真是神医,三服药就吃好了。妈妈说等您休息的时候登门道谢。”看张清荷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汪淑余心头一轻,催促她回教室上课。
张清荷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讪讪道:“汪老师,您的女儿……”
提到这个捣蛋鬼,江习庄立刻紧张起来:“巧七怎么了?她闯祸了?”
张清荷有些后悔在恩师面前提这事,敷衍两句要走,汪淑余一把拉住她:“她是不是又捣蛋了?你告诉我,我去治她!”
有人撑腰,张清荷胆子也大起来,从书包里倒出一大坨纸团,用作业本团起来的大纸团。
不用说,这又是巧七干的坏事,汪淑余捡起纸团,一把拉住张清荷就走:“我让她来跟你赔礼道歉!”
江习庄颜面全无,低着头直叹气:“清荷,我一会领到作业本给你送过去,还想要什么尽管跟我提。”
“我不要你们的东西,我只想好好读书……”张清荷突然哭得歇斯底里,“我爸爸本来就不让我读书,听到什么风声肯定会打死我的……”
张清荷的父亲是第十军3师的一个营长,今年在长沙打完仗来孤山驿驻扎休整,仗虽然打赢了,全军损失惨重,张营长左膀右臂全没了,自己也受了伤,脾气愈发暴戾,手里时常拎着一根马鞭,逮谁抽谁。要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依张清荷这样内向清冷的性子,决不能有这样不顾形象的一哭。
巧七屡次针对她,归根结底,是因为汪淑余喜欢好学生,特别是女学生,在她们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对自己女儿一直不怎么不上心,这又让巧七打翻了醋坛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这个难题,还是得从父母身上入手。江习庄和汪淑余都教了一辈子书,也知道症结所在,然而面对顽劣的女儿都不知如何是好……江习庄目送汪淑余拉走张清荷去安抚,一边迎接同学们,一边在心里纠结,好一顿翻江倒海,巨浪滔天。
“江校长呢?谁是江校长?!”
突然,一个泥人一般的学生气势汹汹走来,铁塔一般杵在他面前。
江习庄上下打量:“我就是江校长,请问……”
泥人跺脚大吼:“你就不能管管你的女儿!她骗我说学校在山里!要不是山上一个叫鲁大虎的猎户,我说不定就被狼吃了!”
“鲁大哥让我转告江校长,再有下次,打断三七这对小混蛋的狗腿!”
“巧七老是把桨藏起来!”
“巧七还威胁我,不让我告诉您……”
……
一转眼,校门口已经围上来许多学生,江习庄被无数好奇的愤怒的眼睛,无数起哄的告状的言语包围,简直不堪忍受,满心疲惫地挥手:“你们的事我一定好好处理,外面风大,大家快进去吧。”
“江校长,我叫郭弩!”泥人用力一抹脸,这才见着白白胖胖的真模样,口气也比刚才谦逊几分,还带着几分哽咽,“浙江又打仗了,我是逃出来的……”
“孩子,你受苦了……”江习庄慌忙握住他的手,刚想安慰两句,可这一句好似触动了什么机关,郭弩嗷地一嗓子,号啕大哭,脸上泪水泥水还有不知何时受伤的血水混成一条条小溪,潸然而下。
有人开了头,校门口的哭声顿时此起彼伏,江习庄便不再劝,带着一支哭得不成样子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进校门。一路上花草生机盎然,粗大茂密的树木高耸入云,校舍明亮如新,哭声渐行渐消,校园深深处,笑声突然爆发出来。
校门也缓缓关上,将一个战火纷飞的乱世隔绝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