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因缘》墨非焉

4、初来乍到(三)

　　沈渊看着周围仙雾缭绕的景致有些愕然。明明花自芳刚刚还在说话间，刹那已是流年逆转，自己早不知身之所处，四下里看了又看，却怎的也找不见那花蝴蝶般翻飞的衣袍。不禁心中冷哧，亏自己刚刚竟疑心那荒唐之事是真的。果然，再荒唐的梦也有结束的时候，虽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总觉得少了个尾巴。
　　却不知，这回又是跌进了怎样的梦境。
　　“这一番回来，倒是换了好生奇特的一副面相。” 说话声突兀而起，仿佛置身空谷，竟自绕着回响。那声音里带着点阳春清露的澈，极是好听，像是溪水叩击碎玉时的清脆。口音也分辨不出是哪里的腔调，似带了北方的骨骼，却偏生了南方的血肉。
　　一尘不染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出的话却能生生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几欲占尽六极之相。额窄面小，生不得父母之力，耳鼻玲珑，无爵禄，纵身世卓绝亦必失位，寿短薄福，恐将夭亡于英年。又兼气色不佳，印堂晦黑，必是厄运将至，难逃灾祸。”说到这里，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很满意沈渊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以及那所谓晦黑的印堂比刚刚又暗上几分。过了老半天，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小道倒是可以替清洛上君施些法术化解了那戾煞之运。多少年没有开张的生意，便宜些，便只算上君500两银子，如何？”
　　说话的人是边笑意款款的讲着沈渊多舛的命途边走过来的，待说完这话，已然站在了沈渊面前。那人个子不高，头上用木簪一丝不苟的挽了发髻，穿杏黄道袍，臂弯搭着拂尘。看面相，年纪倒是不大，见沈渊看向他，笑意更深，原本圆溜溜的眼睛弯成两道新月，脸颊上竟然还堆出一个深深的酒窝。看那形貌，分明该是个道童了。
　　“上君做什么这么看着小道？”道童轻轻甩了一下拂尘，侧过头，“若不是看在同上君经年好友，许久不见，小道断不会算得这样便宜。”说罢，还眨了眨眼，一副沈渊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又是一个经年好友，若是问了，怕是也要来个两千年的交情了。
　　那人眯了眼睛，任沈渊打量。那样子，分明就是个纯真的小孩子，烂漫至极。
　　沈渊的视线在发髻，袍子和拂尘上逡巡了两三个来回，终于叹了口气，“别告诉我，你也是神仙。”说着歪了歪嘴角，道“又或者这次梦到的，是个摆摊算命狗血道符替人消灾的小骗子？”
　　那人睁大了眼，笑意一寸一寸的往嘴角爬，终于撑满了巴掌大的一张脸，没遮没拦的拧成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容。
　　“无量寿佛。”小道童拂尘一扫，唱了个道号。
　　“哎呀呀，上界开销竟已亏空到如斯地步，竟要伯阳兄靠着卖狗血画道符，重操旧业来贴补不成？”沈渊刚要再开口，一把慵懒的嗓子插了进来，刚要出口的被噎在嗓子眼儿里面，吞了下去。
　　沈渊唇角抽动，没回头，不作声。深深吸了口气，下一刻面前便现出了一张放大好几倍的脸孔。
　　面目如画，带着该死的妖媚。
　　“你把我弄这儿来的？”沈渊翻了个白眼，刚以为梦醒了天亮了，这张狐狸脸从自己面前消失了，偏下一刻又没征兆的冒出来，总觉有点不甘心。加之之前吃了先才的亏学了乖，再不开口问提做梦。
　　“本神君法力高强，带着个把连几千年的修行都忘得差不多的小仙上来，实在不算什么。”花自芳这回倒没再道破他心中所想，只冲沈渊挥了挥手。
　　答得随意，却着实是和问话差了十万八千里。沈渊自觉无味，没有搭腔。
　　“许久不见，妁华清君别来无恙。”那道童倒开了口，笑得恭敬，细细在花自芳脸上打量一番，又道“清君此去人间待得太久，虽难得的是风流自成，不减当日，却终究染了些世间浊气。小道这里倒是有些去浊净心的丹药，清君若用得，无需客气，晚些便差人拿了银子过来取便是。”
　　“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在人间待了那么三两分钟，也能算久？”，沈渊冷笑，话却是对着花自芳说的。比起一个招摇撞骗的小神棍，那个妖里妖气的大神棍，更让人觉得可恶些， “还是，你们这个所谓的上界里，都喜欢夸大其辞，好好一句话偏偏不能好好说？”
　　笑话，这样的江湖骗子要是神仙，那自己可以做得太上老君了。
　　“子回啊子回，我刚刚还当你一回来这儿转了性子，又或者不小心在我的桃源幻境中跌碎了那两颗歹毒的獠牙。”花自芳飞挑的凤目瞪圆了起来，微微叹口气，“可怜本神君千里迢迢亲自相迎，却连感激之辞也换不来三两句。”
　　小道童挑挑眉，似笑非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花自芳，不语。
　　“对了，你那时问我这世间欺世盗名招摇撞骗的神棍怎么那么多，我说让你同我上来看看便知道了，可巧刚来便遇到了行家。”
　　沈渊发现，花自芳说话的时候总喜欢把腔调拉得很长，也便总带了点酣睡刚醒的懒散在里面。就是这点懒散把他对那套神仙说词本就站不住脚的一点将信将疑淡化的连点渣都不剩。
　　花自芳修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身边那道童，“我敢保证，你身边这个绝对是这世间最有仙风道骨的神棍。”
　　沈渊的目光顺着那手指延伸过去，最后落在道童稚气未脱的脸上，又想起刚刚的那大段大段半文半白，听得人心惊肉跳的话。
　　“在你们仙界，雇佣童工难道不犯法么？”
　　花自芳怔忡了片刻，下一刻把半个身子伏在沈渊背上，笑得花枝乱颤，一双狡黠的凤眼眯成一条长缝，粉红的长袖扫过沈渊的颈子，有点痒痒的。沈渊下意识的躲了躲，却被花自芳青葱一般的看似无力的手臂板的死死，动弹不得。
　　“伯阳兄这副样子，连子回这水做的人物都觉嫩。”笑够了，才接口道。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天下万物莫不是阴阳相和生出来的，不过表象罢了。”那道童倒似全不在意，扫了花自芳一眼，又继续道，“譬如妁华清君，天生丽质，皮相不拘怎么变化，也都是天地生养而成，可惜若搁在那有腌臜念头的蠢材眼中，倒也许会说清君一副狐媚相也不一定。相由心生，端看那看的人怎么想。”
　　看似不痛不痒的回答，却里里外外兜进两个人来。沈渊在心里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他差不多快要认命的相信，这南柯一梦般的际遇竟果然是真的。在他的小说里，断不会有这一个两个自称得道成仙的老狐狸在眼前绕来绕去，云里雾里绕着弯的骂人，偏偏不肯好好说话。
　　小道童停了停，眼神得越发无邪，酒窝里盛了满满的笑意，“说起来，刚刚只顾了说话，竟忘了清洛上君此去人间一行，前尘因缘已归尘土，小道尚未向上君介绍。”这话本是向着沈渊说的，眼睛却有意无意的向着花自芳瞟了两眼才转向沈渊，话说得极慢，“小道俗家姓李，表字伯阳，受上封，赐道德天尊。”
　　道德天尊是三清之一沈渊总是知道的，虽然区分不清。
　　三清之一，又说是俗家姓李。
　　这话在沈渊腔子里反刍几便，渐渐成了一团糊子，嚼着嚼着便堵得不知味道，偏这时候，仍旧伏在身上那人笑眯眯地挑起了眼梢，很好心的在他耳边添了一句。
　　“在人间，大家好像都喜欢叫这神棍太上老君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