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楷》荒草游乐园

4、第 4 章

　　“喘不上气了……”

　　叶锦行在被子里挣扎，裹得还挺紧，他用膝盖压住被子，想用左腿蹬一下的时候突然蹬空了。

　　还要多久才能适应？被子里很热，身体里也有一股怒火在烧，叶锦行停下动作，放弃了。

　　司凯也乐了一阵，在部队的时候，偶尔也会和战友这么闹一场。这时看叶锦行突然没动静了，才想起他的腿不方便，忙把他的头从被筒里扒拉出来，却见他闭着眼睛，呼吸也很平静。

　　睡着了？这么快？

　　他俯下身，凑近了想看看叶锦行有没有事，卧室这边没有开灯，只有床头柜下方的夜灯亮着，昏暗的房间里，却还能看清楚叶锦行的睫毛，乖巧地垂在下眼睑上，水灵灵的。

　　“那我走了啊。”

　　司凯又把被子扯出来一些铺平整，被子里的人却一动不动的。

　　真睡着了啊，司凯听见叶锦行低低地发出一个带着鼻音的“嗯”，觉得这大少爷有时候跟个小孩一样，喜怒无常的，一点都不像快三十岁的人。

　　走之前，他瞥见床头柜上放着几本半旧的《天龙八部》。

　　他喜欢武侠小说，高中那阵总在上课的时候偷着看，天龙八部只看了前三册，看到乔峰要和带头大哥在桥上碰面的时候就被老师没收了。

　　没想到叶锦行也会看这种书。司凯想起郭知晏书柜上的那些大部头，都是《资治通鉴》、《文学理论》什么的，这种武侠小说，挺没营养的吧。

　　他想叫醒叶锦行，问他能不能借给自己看一看，看他好像已经睡熟了，就打算明天再问。

　　叶锦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拿走看吧。书柜里有金庸全集，想看哪个自己拿。”

　　他一直没睁开眼睛，声音有点哑，可他怎么总能感知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及心里在想什么。

　　司凯没忍住，咧嘴笑出了声，他捏住自己的脸，把上扬的嘴角扯下来，迅速找出第四册：“谢谢。”，离开叶锦行的房间时，他顺手把书房的灯关了，悄悄掩上了门。

　　他看书其实挺慢的，但由于有非常多在车里或办公室等待的时间，这些日子已经看完了金庸的小说。他最喜欢的还是《天龙八部》，只是很多地方看不明白，比如《天龙八部》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其他的一看书名就知道，比如笑傲江湖讲的是江湖恩怨，神雕侠侣讲的是杨过和小龙女这对神仙眷侣的故事。

　　叶锦行虽然有很多少爷的毛病，但对他每次去他房间拿书却不怎么在意。

　　“想看什么随便拿，都是我看过的。”

　　他的书柜有大部分都是数学书，教材之类的，看起来非常复杂，也非常破，有一格里面放着的几本厚重的书已经被翻烂了，封皮都用牛皮纸糊过。

　　原来他真的是一个数学老师，这么有钱为什么不买新的？司凯想不通，不过他喜欢、且能看明白的那堆武侠小说都摆在单独的一排，乱七八糟的，所以每次看完一本，他就顺手整理一下那些书。

　　后来郭知晏也知道他在看书，可能是叶蓝告诉他的，还说他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去他的书房，挑些他喜欢的书看。

　　叶锦行却说：“老郭那堆破书没他妈谁乐意看，不是唐诗宋词就是一堆记不住的外国人名。”

　　郭知晏却也不生气。倒是叶蓝骂了叶锦行一句：“自己没文化还好意思说别人。”

　　不过在车里的时候叶蓝仍然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司凯也从来没有奢望过，他们会把自己当朋友看。说到底，这对于他来讲，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这天和叶蓝到家的时候，郭知晏和叶锦行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后者有点不耐烦：“我都说了不用管我。”

　　其实在司凯看来，叶锦行和姐姐、姐夫的关系很好，虽然他总是各种耍脾气，可从来没真生气过。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听起来像是努力压着一股暴躁的情绪。

　　“蓝蓝回来了？那先吃饭吧。”郭知晏岔开了不愉快的话题，起身去拿轮椅。

　　入秋以后，天气干燥的缘故，叶锦行截肢的部位，皮肤非常脆弱，医生建议减少佩戴义肢的时间，毕竟接触的地方多少会有摩擦，所以他在家主要还是靠轮椅和拐杖行动。

　　“姐夫，不用。”叶锦行拉住郭知晏，偏头冲司凯喊道：“那谁，你过来，送我去餐厅。”

　　这意思是让他抱着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司凯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过去。

　　“叶锦行，你就不能好好叫人的名字么？”叶蓝把包放下，有人给她摆好拖鞋。她走到茶几旁边，看着叶锦行。

　　弟弟受伤之后性情大变，从前虽说叛逆任性，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不会这样，不尊重别人，尤其是为家里服务的这些人。这段时间她其实有考虑请一个心理医生过来看看。

　　所有人都沉默了。叶蓝知道不该说这么重的话，可她不希望叶锦行变成他们从小就讨厌的那种人。她厉声说道：“再说司凯是我的司机，不是你的保姆。不要以为你现在这样，全家人就都得惯着你。”

　　张姐已经麻利地把轮椅推到了叶锦行旁边，也一直在看主人的眼色。这个家的主人，当然是叶蓝。

　　“蓝蓝。”郭知晏搂住叶蓝，低声说：“别这么说。”

　　叶蓝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弟弟，突然感觉他很弱小，一个一米八多的男人突然退化成了一个孩童。她想到今年初夏的时候，叶锦行陪着她打网球，每次都故意输给她的样子。今天网球场的经理打电话问要不要续费明年的场地，她回答了不用。她想她再也不会去打网球了。

　　“小凯，你去帮他一下。”

　　她说完就走了，郭知晏对司凯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叶蓝去了餐厅。

　　司凯走到沙发旁俯下身，打算把叶锦行抱起来。拐杖和轮椅是配套的，平时叶锦行从不需要旁人帮忙，总是自己撑起来再坐到轮椅上。可能今天真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才会这样吧。

　　叶锦行却推了他一把，冷冷地说：“不用。”

　　司凯和张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张姐也是一脸茫然。

　　司凯想了想，又把拐杖从轮椅侧面取下来递给叶锦行：“那你自己去餐厅？”

　　叶锦行拿了拐杖，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是凄凉，不论怎么样，以后自己都要习惯这样的生活吧，不能自理的生活，需要别人背着抱着，扶着搀着的生活？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猛然站起来，用拐杖掀翻了面前的轮椅，随即又把茶几上摆放的水果什么的扫到地上。张姐吓了一跳，捂着嘴发出一声尖叫。

　　或许是这一系列的动作迅速又猛烈，一条腿还是无法保持平衡，司凯看他晃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拉，可两人最终还是摔在地上，倒地的瞬间，司凯伸手抱住叶锦行的脑袋。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传到了旁边的餐厅，郭知晏从里面跑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姐。叶蓝却没有出来。

　　“怎么回事，锦行。”郭知晏很紧张地蹲下身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看叶锦行没事他才放下心，又问司凯：“小凯受伤了么？”

　　“郭哥，我没事。”司凯起身拍了拍身上示意郭知晏自己没事，又重新蹲下把叶锦行抱起来，其他人已经开始收拾凌乱的客厅，他想叶锦行现在大概想一个人呆着，他一直闭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司凯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抖。

　　他抱着叶锦行回到二楼的房间，刚打算把他放在沙发上，就听怀里的人说：“先送我去个洗手间。”

　　“好。”

　　司凯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抱起叶锦行，来到卫生间。这间浴室显然比他自己的大很多，还有个很大的半圆形的浴缸。他把叶锦行放在地上站好，看了看四周，都安装了扶手，扶手上还包了软垫。

　　“你出去吧。”叶锦行一手扶着马桶旁边的扶手，一边解裤子。

　　司凯看他站得还不是特别稳，裤子上好像还沾了点刚才摔倒压烂的水果渍，怕他再摔一跤，忙说：“需要帮忙么？”

　　叶锦行冷笑了一声：“我是腿断了，又不是手断了，你他妈还要帮忙扶着鸡么？”

　　如果是别人，这么对他说话，司凯早就上拳头了。可这是叶锦行，任谁见了他这样的人，和他现在的状态，不说一句可惜呢。

　　司凯退到卫生间外面，听见冲水的声音后，默默叹了口气。

　　除了那天晚上遇到叶锦行游泳之后，好像就再没在健身房碰到过。司凯跑完步，又回厨房在员工的小冰箱里拿了瓶牛奶喝了。

　　他躺在床上想，是不是越是完美的人，上天就越是要让这份完美破碎掉。比如幽默帅气的杨过断了胳膊，美丽善良的小龙女失了贞洁。

　　叶锦行，那么骄傲、完美的一个人，因为不想被安排，全凭自己的努力，成为那么有名的大学里的老师，他还那么英俊，个头也挺高，身材一看就是长期锻炼的，不过今天抱他的时候感觉好像瘦了点。

　　不，那不是残缺，司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金庸先生会这样书写。或许恰恰是因为彼此都失去了一些东西，所以二人的感情才更显真实可贵。

　　叶锦行也不会因为少了条腿，就不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