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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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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床头正对着窗户,被子里的温知和是被阳光叫醒的。身下的大熊星座号相当平稳,仿佛没有过昨天晚上的风暴。
她睡眼惺忪,翻了个身,隔了一阵听见外面的海鸟叫声,才揉着眼睛坐起来。
沙发那边传来书本合上的声音。
青年道,“醒了?”
温知和还没睁开眼睛,嗡嗡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嗯……”
“那我去洗澡了。”
她低着头迷迷糊糊地思索了三秒,然后,略带疑惑地说,“……这是什么需要报备的事情吗?”
青年道,“我怕水声吵到你。”
这句话之后是他的脚步声,继而是洗漱间的门合上的声响。再然后,里面传出淋浴声,动静果然不小。
温知和仍坐在床上,维持着原本的姿态一动没动。她早上起床,时常需要这么一个“启动开机”的过程,仿佛坐起来之后缠裹着脑袋的睡意也会受重力影响,慢慢退下去似的。
她感觉自己差不多启动完了,转身下床,伸了个懒腰,在生物趋光本能的影响下朝着窗外看出去。
好漂亮的朝霞。赤色染了半边天,整个大海都像是在发光,那种壮丽的样子几乎有点神圣。
她就这么一直趴在窗边看。
洗漱间里的淋浴声停了,啪嗒啪嗒,有几下带着水的脚步声。青年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伴着一点清爽的摩擦声,也许他正在擦头发。
他说,“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温知和下意识地朝那扇紧闭着的小门看过去,“为什么?”
“我没带换洗衣服进来。”
“……”
温知和忽然意识到,就隔着这么一扇薄薄的门,里面的人是没有穿衣服的。毕竟是洗澡。洗澡不穿衣服,逻辑上很通顺。
——再通顺的逻辑也拯救不了十九岁的女孩一下子莫名其妙的慌乱,她几步路奔向外门,几乎是逃出去的。
海风扑面而来,那壮丽的朝霞还在。温知和伏在栏杆上,只觉得满天赤红都像是在嘲弄她脸颊耳尖上涨红的热度。她努力平复着呼吸,觉得有点没出息,又觉得以前有些路可能是没走对的。
——比如,要是以前谈过恋爱就好了。这样的话,这会儿也不至于这么莫名其妙。明明也没发生什么。
身后传来门打开的声音。吱呀。金属门有点生锈。然后,又是脚步声。
从她起床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各式各样的声响就没停过,热闹得让心静不下来。和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
换了一身白衬衫的青年走到温知和身边,像她一样伏在栏杆上。“难怪找了半天找不到,原来在你身上。”
她瞥了他一眼。他头发仍是湿的,发亮的水珠凝在发尾,在空气里划出一抹光亮,打湿了衣服。微微敞着的领口里露出那些旧年疤痕。这景象以前也见过。那时他在打电话。
她收回视线,声音里有刻意的用力,“你自己说随便我选的。”
青年道,“没有说不可以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巧。”
字里行间,似乎有她身上这件衣服是他偏爱的一件的意思。温知和低头看了一眼。其实昨天选这件衣服的原因很简单。
这是在火车上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穿的那件衣服。印着船只图案的黑色T恤,领口很宽,下摆于她而言很长,几乎可以当睡裙。布料上隐约仍有他的气息。
青年见温知和半天不动弹,笑了笑,转头看向远方。那里,朝霞正逐渐消散。“洗漱间我用完了。需要的话,你可以去了。你出来之前我不会进去的。”
“噢……”
温知和进门之前,下意识地又转头看了青年一眼。他身体前倾,仍伏在栏杆上,也许是白衬衫的缘故,修长的背影显得有些清冷。
晨光在他身体的轮廓上罩了一层薄薄的光。
他似有感知,脑袋微微一动,就要转头看过来。她连忙进了门,动作有点急,关门声很响。
青年一个人的洗漱间比温知和平时在楼下用的公共盥洗室干净、宽敞得多。而且,也许是准备好了她这会儿要进来,连淋浴过后地上的水也拖干净了。
她索性也冲了个澡。
海上空气潮湿,一晚上过去,她昨天淋湿的外衣依然没有完全干,只好仍借他的衣服穿。磨磨蹭蹭地再打开门出去时,他还在原来的位置。
温知和说,“我好了。”
青年道,“你看。”
她挪过去。“干嘛?”
他指了指天边,“你看那片云。你知道像什么吗?”
她仰着头朝那边看,对着毫无形状的云左思右想,“像人?像狗?像炸鸡腿?”
青年很低地笑了一下,根据温知和的经验,这种笑之后他通常会说一些让人不大高兴的话,于是戒备起来。
他开口时恰好偏过脸来看着她,竟是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很快地移开视线。“头发不擦吗?”
“反正一会儿就干了吧……”
温知和用手指随意梳了梳头发,湿哒哒的,指缝里马上就沾了水。她往地上轻轻甩了甩,因这动作,视线也跟着往下瞟了一眼。
她头发又多又长,黑T恤上晕湿了一大片。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倒是身边的人没说话,视线一直放在海面上,好像,有点不自在。
温知和说,“所以……”
“……什么?”
“是像什么?”
“什么像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栏杆外的海水,一次也没有看她。温知和莫名其妙有了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就开始笑。
青年听见了。
“笑什么?”
“你管我?”温知和悠悠地转了个身,背倚着在阳光照射下开始发热的栏杆,仰头望着一片澄澈的天空,“所以到底是像什么?刚才的云。”
“它已经不见了。”
“说过的话就不要卖关子。”
“像沙滩帽。”
“……啊?”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年微微弯起手指,用指节敲着栏杆的金属表面,低低的声响有一种节奏。他说,“造型很浮夸,帽沿很大,上面还有假花、蝴蝶结丝带……你应该见过吧?”
他手指下的动作停了。没了那细微的声响,周围的静仿佛一下子浓了几度。温知和的表情渐渐凝在脸上。
她想起来了。那个东西。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堪称她的社死场面。一个包往行李架上放,东西不停往下掉,先是一个相机砸下来,继而是可乐,然后一顶沙滩帽直接盖在了他脸上。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弯着腰笑起来,湿湿的长发从两侧垂下来,随她笑得微微颤抖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地上掉水。青年也笑了一阵,方才那种微妙的不自在的氛围消散无踪,空气里只剩下没有隔阂的笑声。
但她有点停不下来了。
青年道,“差不多了吧?”
温知和在笑里抽出空来说话,“对不起……我的笑点……哈哈哈哈哈……”
她就是一个有着奇妙笑点的人。
笑着笑着,她也会想,他怎么会突然觉得一片云像那顶帽子呢?也许他见了她身上这件衣服,也想起了那天。
青年说,“那你继续,我要先进去了。”
“啊?等等……等等……哈哈哈哈……喂……”
她抓住他的袖子。青年伸出两根手指推了一下,没推动。“有事?”
“没事。”
“那是怎么了?”
“没怎么呀。”她一直弯着腰笑,也就没怎么顾得上思考说出口的话,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再陪我一下嘛。”
“陪你做什么?”
“陪我……不做什么。就是不做什么。”
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但他的确是没走了。就这么任她牵着袖子,在没有旁人的走廊上吹风。直到太阳越来越高,栏杆外传来底下三层越来越热闹的人声。大家都起来了,这一天已正式开始了。
温知和肚子饿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该走了。昨晚,不过是事发忽然,借宿一次。她总是要回去的,自己那件外套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干了。
她松开青年的袖子,他却朝她勾勾手。“进来一下。”
“干嘛?”
“第一是换药。第二……”
第二是什么,青年没有立刻说。但两个人进了屋,给温知和检查了昨天的伤口,又重新敷了药、包了纱布之后,他打开了位于屋内阴凉处的一个木抽屉,从里面拿了点东西出来,放在桌子上。塑料包装袋发出轻微的声响。
温知和怔了怔。
那是些包装幼稚的袋装饼干、糖果和巧克力,阳光映射在上面,印在角落里的小商标像是发着亮。
——东湖记。
是那天在火车上,她随手分享给那时还是陌生邻座的青年的小零食。
它们于她,在那时不过是随手可得的小玩意,妈妈在行李箱里装了好多,根本吃不完。现在看着,却仿佛好遥远、好遥远的一个过去。再说,船上的饮食一向粗糙,这些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零食简直是稀有之物。
青年道,“拿去吧。”
“……你一直留着?”
“嗯,”他想了想,像是发现了命运的某些巧合,“不过没想到留到最后还是要进你这个主人的肚子。”
“一起吃吧。”
“本来就没多少,再分就更不剩什么了。”
“我是主人我做主。”
她撕了一袋饼干。分量真挺少的,才三片。她自己咬了一片,另一片递给他。青年望她一阵,终于低下头来,用嘴接了。
温知和把自己的那一片一点一点嚼着。干脆的口感,奶香味溢满唇齿间,好久违的味道。若是闭上眼睛,好像一下子就回了家里去。
剩下一片她掰碎了,一人一半。
“好吃!”她说。
“嗯。”
“那剩下的就先放在你这里吧,我们每天吃一袋,也够好几天呢。要是让我带走,可能中午不到就全没了。”
“好。”
她看着他转过身去把剩下的收回原位。
两个人中间恰好隔了一扇窗户的距离,明亮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在空气里映出一道明显的光痕。
这距离,好像一道窗户纸。
温知和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一早上像坐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变化莫测的心情,在这一刻仿佛来到了终点。
——那应该会是一道永远都不会被戳破的窗户纸吧。
她以为心渐渐沉下去,看清了某种真相。可世界上的事如果真的那么简单,人与人之间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纠葛。
才过了几秒钟,空气里传来木抽屉合上的声音。继而是青年的说话声。他的声音漫不经心,一如往常。“如果今天晚上船还没有靠岸的话,就再来这里吧。”
“……啊?”
他说话时仿佛一切天经地义,“船上都在为登陆阿甲村做准备。你的房间应该暂时没有人手去修。”
“噢……也是。”
“来的时候直接敲门就好。”
温知和把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往前倾,沐浴着从窗外射进来的那股阳光。她的心已再次雀跃起来。
“好啊,”她说,然后,又说了一次,“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