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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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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似乎有“嗯”的一声,太简短,混杂在风雨声里完全听不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回应了。
温知和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次,“你在不在啊?”
这次她确信他听见了。沙发那边虽没传来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却有窸窸窣窣的起身动静。接着是慢悠悠的脚步声。
一个修长的人影到了床前。
“你想干什么?”
青年的声音听着比平时多了点慵懒,可能刚才还真浅睡了一阵。
温知和抱着被子坐起身来,老实地说,“我睡不着。”她指了指暴雨肆虐的窗户外面,“今天晚上会一直这样吗?”
“不会。”
她下意识地有点安心,但紧接着又听见他毫无波澜地说,“这才刚开始。”
“……”
她还没见过真正的暴风雨呢。现在雷鸣电闪,雨势骇人,放到她从前的生活经历里已经是难得一遇的极端天气,可对于大海来说,才不过是个开胃的前菜。
仿佛是在配合青年说的话,舷窗外面蓦地划过一道极刺眼的闪电,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桌子柜子、衣服鞋子、水杯笔记本……所有事物仿佛融在了一起,在地上墙上拉出狰狞的黑影子,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怪物。
来不及等人看清,一切又都暗下去了。巨大的雷鸣声一下子炸开,仿佛能把船撕成碎片。温知和难受得捂住耳朵。雷声还没过去,似乎又有一个大浪涌过来,整艘船被浪峰极速托起,又在轰然间坠下,震颤得像是要散架。
过了几秒,又隐隐平静了。雨声依旧,只是暂时停了雷鸣,大浪也缓了些。
温知和喘着气松开了耳朵,回过神来,发现青年已在床边坐了下来,像是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眉毛也没跳一下。
他说,“害怕打雷?”
“没。”她深呼一口气,平复着余悸,顺口便说着,“我以前在家挺喜欢打雷下雨的,感觉是很奇特的体验,很像在大海里乘风破浪。”她像卡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表情垮了,“……乘风破浪。”
某种意义上倒真挺像一语成谶的。又或许应该叫叶公好龙。其实真正的乘风破浪一点也不好玩。
船在暴风雨中又冲上了一个浪头,失重感让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温知和抓着被子狠狠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船从浪头掉下去的恐怖时刻。先等到的却是手上温暖的触感,青年的掌心宽厚而粗糙,让人有一种被接住的安全感。她心跳加快,反过来捏紧了他,忽然间船终于往下冲了,她只是把他捏得更紧。
船在海浪中颠簸着。两人十指相扣。
温知和没头没脑地说,“谢谢。”
“谢谢?”
明明外面那样吵,她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他很低地说,“伤口还疼吗?”
“没什么感觉……”
两个人都坐在床上,距离很近,温知和一抬眼,便能借着闪电光亮看见青年脖颈下的那些旧伤痕。一道又一道,离致命的位置这么近。
她用那只没被他牵住的手往自己身上同样的位置指了指,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这个问题她之前问过。
他笑了笑,“是真的忘了。”
“当时疼不疼啊?”
“有一点吧。”
白亮的闪电掠过窗外,低沉的雷声远远近近地响成了一片。大熊星座号在海面上摇曳,床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惯性之下,她离他又近了一点。
周围一点人声也没有,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温知和越来越觉得热。不知是从青年身上传来的温度,还是她自己的原因。
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好呢?好像说什么都很多余。
可如果一直沉默着,那种不可名状的热就会像火焰一样不断生长,连心也烧起来。
又是青年先开的口。“看过海上的日出么?”
不知为什么,温知和微微有些失落。也许那不是她期待的话题。太寻常了。像一场盛大绚烂的烟火明明就在很近的地方,却一直只听见一阵阵轰隆轰隆的响,怎么也看不见它究竟在哪儿。
她还是认真地答了。“之前还在陆地上的时候,在海边看过好几次。来船上以后……好像没有这个心情。”
“明天早上可以看看,应该会很漂亮。”
“因为暴风雨?”
“嗯。”
“现在这个风浪……这艘船真的不会散架吗?”
太寻常了,这些对话。好像两个人在走廊上碰见,可有可无地寒暄两句。砰。砰。砰。烟花明明就在什么地方,可一直都在兜圈子,满屋子都是黑的。
青年的回应也不过是平淡。“比这更大的风暴它也见过。”他说。
“……我倒是没有。”
她是土生土长的淮市人,就连读大学都读的是离家三公里外的Z大。除了短期出省出国旅游,十几年里一直都在淮市生活。那是一个很秀气的地方,好像连风雨也比别处温软。
青年道,“淮市有一年也来过台风,你不记得了吗?”
“啊?”
“零五年的夏天,十四级的强台风。当时还放了假,所有人都躲在家里,外面就像末日一样。行道树倒了,临街的窗玻璃碎了,地上的积水又黄又浑,有膝盖那么深。”
温知和慢慢想起来,“当时我家和大姨家一起去北京看外婆了。好像……还是在电视里看的台风新闻……”
那是相当模糊的记忆了。她那年才七岁。
她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捉住一个点。零五年夏天的台风。所以,那一年他还在淮市。
“当时你家还好吗?”她问,“我看新闻里挺吓人的。”
青年回想着,“没什么大事,”他顿了顿,“就是风把院子里的桃树刮坏了,家里有人心情不好,天天迁怒,找我的麻烦,”他又顿了顿,“桃树……后来倒也重新种了一棵。”
大熊星座号仍在海浪中颠簸,外面风雨雷声不断。温知和心里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膨胀开,就像在黑暗里乱撞了很久,终于找到那片绚烂的烟花。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以前的事。说起真正的……关于他自己的事。仿佛一个模糊神秘的未知世界,终于隐隐向她掀开一角。
她说,“院子里有很多花吗?都有些什么?”
“桃树,梅树,栀子,芍药,水缸里还有莲花,乱七八糟都有一点。不过养得不好。”
“它们不会开花吗?”
“会开。开一点。”
“那就已经是很漂亮的花园了吧。那么多种花,一年四季总有开的。”
“嗯。”
“你一般会在那个花园里做什么?”
“我?”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青年在黑暗里想了很久。“看书、画画、写毛笔字、和朋友一起下棋……无所事事晒太阳。没什么特别的。”
说是没什么特别的,可就那么短短几个词,少年人的生活景象呼之欲出。光是想想,也觉得那时的阳光一定很灿烂。
温知和忍不住在笑。“没有琴吗?”
“什么意思?”
“书画棋都有了,再来一个琴,四艺就齐了。”
“我说的棋指的是五子棋。”
“那也可以算。怎么样,有没有琴啊?”
“口琴也算?”
“可以啊。”
刚想打趣这么算来他也是低配版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温知和忽然又听见他说,“钢琴。”
“嗯?”
他又随口重复了一次,语气很寻常。“钢琴。”
她想起她见过他弹钢琴,是在船上的杂物室。不过,那时也不算是弹吧,更像是在琴键上敲着玩。她出于礼貌随口问过一句,还被他毫不留情地把天聊死了。
那时多尴尬。现在回想起来,感受倒是不太一样了。
温知和说,“所以你明明就是真的会弹。”
“嗯。”
“那你之前还骗我?”
“我也没说我不会。”
“好狡猾啊。”
“嗯。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说的话你不要全信。”
青年的声音仍是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雷雨夜的房间里黑漆漆的,看不清他的神色,难辨话中真假。
可是他手仍牵着她,掌心如此温暖。
如此真实。
吱——呀——吱——呀——
这艘陈旧的邮轮又摇晃起来,外面的风浪一阵高过一阵。惯性之下,坐在被子里的温知和也难免有点摇摆。她觉得自己有时候离青年很近,有时候又离他很远。
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很寻常的问题,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不过是社交场合里一句不走心的闲谈。
“后来呢?你为什么离开淮市了呢?”
青年没有回答。一道闪电将屋里照得通明。刹那间,近在咫尺,她看见他神色莫测的脸,左耳下那枚破碎的赤色耳钉,像极了一滴至今未干的血。
雷声轰鸣里,船又一次极速冲上一个巨大的浪头。温知和控制不住身体的去势,一下子撞在青年身上,鼻子都撞疼了。
这是两个人今晚离得最近的一次。
与平时给人留下的那种漫不经心、总是略显疏离的印象不同,青年身上的气息干燥而温暖,很好闻,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有点像那种巨大的毛绒熊娃娃,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船还是在摇。她也隐隐有点晃。一只手在她背后给了支撑的力量,他把她抱稳了。成年男性身体的热度像是有一股力量,通过皮肤传到她身上。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脖颈间。
明明物理上的距离这么近,他一开口,却好像又一下子远了。
他转移话题的时候从来都不带铺垫。“船上的东西吃得习惯吗?”
“……还好吧。我不挑食。”
“明天或者后天到了阿甲村,可以买一点水果。”
“……贵吗?”
“还好吧,只要你不挑食。”
“……”
他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保护着,嘴里说的却始终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她有时顺着接话,有时试图拐弯抹角地再打听些什么,可她是生涩的猎人,而他从来都不是猎物。对话一直持续下去,那些关于过去的事,再也没提起过。
窗外暴雨不停,青年怀抱温暖,温知和竟是渐渐睡过去了。那一阵又一阵的雷鸣,不过是变成了梦中的鼓点。
她脑袋低下去,长长的黑发垂落颊边,像关上了小小的私人窗帘。青年伸出修长的手指,把它们拂到她耳后。她脸颊的轮廓有一种消瘦,像一掬水离开水源后在烈日灼烧下渐渐蒸发、变少。自从被迫离开熟悉的世界,她大概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她的长发又垂了下来。他又把它们拂到后面去。她梦中呓语几句,听不清念的是什么,脑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头发像跟他捣乱,又垂下来了。
青年有一点想笑,向怀中人熟睡的脸伸出了手。
却又停在半空里。
最后,不过是像先前那样又把头发别到耳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