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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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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祝在网上广泛查阅胃癌病人和家属的“抗癌日记”。她需要一个相对来说能够让她觉得满意的足够大的样本容量,然后她要从中推算出胃癌中晚期病人治愈的几率,或者估计出这类病人通常还剩下多久的生命。
从我们出生那天起,我们的生命就在倒计时。
这是一种类似“杯子里是装了半杯水还是空了半杯水”的事关态度和选择的情况。
尽管袁祝私下做了非常多的功课,但是她再次面对伍胡春的时候则选择做缩头乌龟:只要伍胡春不提,她也不提。
袁祝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具体是在哪部美剧的哪一集,她看到这个情节:一个当集配角患癌但是向周围所有人隐瞒了噩耗,因为她知道一旦周围的人知道她的病情,从此往后,周围的人和她的交流,永远都要围绕着所谓的“big C”。
癌症并不是像新冠肺炎这样的传染病,所以病人本身不想广而告之,是其合情合理合法的主观选择。
尤其对于伍胡春来说,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
尽管从饮食上,她时刻严格注意着胃癌病人的禁忌,甚至还越来越多地自己下厨给伍胡春做饭——袁祝通常只是不爱耗在厨房,倒不至于一点都不会做饭——其实做饭跟做实验太像了,照着菜谱加点这个加点那个,试一试,厨艺就自然而然提高了;但是袁祝却也在伍胡春提出一起喝一杯小酒的时候,并不过分阻拦——只不过她也由此以及其他种种迹象而知,伍胡春的时间在飞快地倒计时了,尽管谁也不知道终点具体在哪一分哪一秒。
病来如山倒。
国庆假期结束后,气温骤降,袁祝明显感觉到伍胡春的身体每况愈下,比如她开始发觉两个人一起过夜的时候,伍胡春半夜或许因为疼痛而不能安然入睡,再比如伍胡春开始严重脱发——按理说伍胡春并没有接受放疗化疗,靶向药似乎又不会有导致脱发的副作用,但总而言之,伍胡春就像一棵正在凋零的大树。
什么时候,伍胡春将迎来他的最后一片叶子?
袁祝不切实际地希望,她能有神力,给伍胡春源源不断地画上新枝。
经过此前一番纠结和琢磨之后,袁祝选择不去追究伍胡春为什么要在“生命终点”之前和她待在一起,而只是尽可能单纯地和伍胡春待在一起。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得糊涂才是福。
况且伍胡春把病情隐藏得很好——不论是出于自尊还是其他任何考虑;况且袁祝的工作还是忙忙碌碌、伍胡春的应酬也是风风火火——尽管他确实不会再在此类场合沾酒了。
尽管袁祝想尽可能多地和伍胡春待在一起,但近期她要操心即将到来的两个学生的开题汇报和考核,伍胡春也是趁着身体还能扛得住的时候,处理着各种业务和私事。
大概是忙坏了脑子,袁祝坐在办公室批改着自己学生驴唇不对马嘴的开题报告时,不止一次地走神儿胡思乱想,她要不要和伍胡春结婚——如果伍胡春愿意的话。
但喝杯咖啡或者茶水清醒一下之后,袁祝就会回归理智,然后再陷入瞎想。她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在一定程度上把陪伴时间不多了的伍胡春,当作自己没能在将近二十年前陪伴父亲最后一路的某种补偿——这种心态太过私人,袁祝只能憋在心里,或者在办公室里悄悄自言自语。
大概因为袁祝一直以来都是普通女孩/女性(至少在外貌上),但却成长于偶像剧兴盛的年代,所以她心里有个不大不小的buff:王子某天高调地来到她的学校/单位,在一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把她接到一辆四十米加长的绝世豪车上。
按现在网络流行的定义概念,这可能是叫“普信”。
三十有七的袁祝显然早就不这么脑残了,她甚至反而觉得如此整景,不仅让周围的人觉得尴尬,也会让当事人被架起来下不来台。
不过。
袁祝的两个学生顺利通过了开题答辩,于是她邀请学生以及学生的对象一起吃晚饭庆祝,顺便沟通师生感情。
傍晚临近晚饭的时间点儿,伍胡春开着辆8系宝马直接进到研究所院子里,然后下车拎着一兜咖啡、坚果、蜜饯之类的零嘴,恰好和一群刚刚听完新生开题答辩会的老师学生一起等电梯,然后他又凑在人堆儿里上到袁祝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此时袁祝和学生还没从答辩会举办的主楼回到这栋实验楼,于是伍胡春就耐心地在袁祝的办公室门口站着等着,顺便看看楼道墙壁上挂着的袁祝课题组介绍和袁祝个人的介绍。
来往路过的人见到这位穿羊毛呢子黑色大衣的着装考究的男人之后,也不免悄悄多打量几眼,心里肯定是在猜想诸如:这个人是来找袁老师的吗?这个人是袁老师的什么人?
伍胡春首先通过声音,判断出袁祝过来了,只见她跟学生有说有笑,情绪上显得比今天通过答辩的学生还激动。
伍胡春笑着转过身,表情不免有些骄傲,同时还有些——慈祥。
袁祝见到伍胡春,不无惊讶,“你怎么来了?”
袁祝的语气中只是带着疑惑,并不是反感伍胡春来自己的工作单位。
“办完事儿就过来了。”
袁祝掏钥匙开门。
也不知袁祝的两个学生是不大懂人情世故,还是好奇心特别旺盛,总之他们也没打算回到学生办公室,跟着站在楼道里等着袁祝开门。
袁祝是不打算向自己学生仔细介绍伍胡春的,她怎么开口都别扭,所以这种情况下她可以行使作为老师,之于学生的权力——沉默。
不过伍胡春主动开了口,“你们都是袁老师的学生?”伍胡春是面向两个学生提问得,他显然对袁祝的心理活动多多少少有所了解。
一男一女两个学生点点头。
大概因为伍胡春自带“结界”,两个年轻人被如此气场震得胆怯——类似曾经袁祝对伍胡春也带有敬畏一样。
“研究什么的呀?”伍胡春语气和蔼可亲。
两个学生唯唯诺诺地回答。大概他们也感觉到此人不是善茬,所以打算脚底抹油了。
然而已经进到袁祝办公室的伍胡春却颇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自然地招呼两个年轻人进屋,仿佛这是他的办公室。说着,他把手里拎着的兜子搁在屋里的一张小会议桌上,然后脱掉大衣,顺手把衣服覆在袁祝的大衣上挂到衣架上面,摸了摸屋里暖气的温度,然后拉出椅子坐下来。
已经借此空档快速浏览了一下下午答辩会期间收到的重要邮件的袁祝,把两个学生招呼到自己办公桌边上,又嘱咐了学生一遍,他们本周之内一定要在教学系统里提交开题模块的内容,并且再次确认一会儿六点,他们准时出发去吃烤肉,带上他们的女朋友或者老公,然后就把学生打发走了。
袁祝的硕士学生显然要比他的师姐脑子更活份一些,离开的时候把门顺手带了上。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小世界。
袁祝起身给伍胡春兑了杯热水,“什么时候到的?是不是等久了?”
“还行吧,十分钟?”伍胡春接过热水,然后也顺手圈住袁祝。
“下午在附近啊?”
“没有,在南城。”
“嚯,那你折腾过来干什么啊?”按原计划,今晚袁祝和学生们聚餐,伍胡春也因为有安排所以不在袁祝加过夜。
“找袁老师来蹭饭啊。我看外面墙上,你是什么?海外优秀青年?”
“海外优青嘛,就是相当于这个资助项目给我钱让我当课题组长。”
“我的小女孩儿是很优秀。”
袁祝笑得都要开了花,“哎等会,你说来找我蹭饭?”
伍胡春点点头。
“你之前不是说要去朋友那嘛?”
“朋友不地道,临了放我鸽子。”伍胡春扯谎。白天他发消息问袁祝今天晚上他不在,袁祝要干点什么,袁祝如实说和学生聚餐吃烤肉。伍胡春说,一个老师俩学生,这饭吃着多别扭,袁祝回学生们都带家属,五个人还是挺热闹的。然后伍胡春就开始活动心眼儿了。
“谁啊这人,这么不讲究。”袁祝说着,回到自己的转椅上,有几封邮件她要赶紧回复。
伍胡春知道袁祝就是顺着他的意思声讨一嘴,并不是真的要问出来个人名儿,所以只是笑笑没接话。其实就算袁祝要刨根问底,伍胡春也不会如实说得,因为原本今晚杨西盼约了他去小伙子去年搞起来的烤鸭店坐一坐的。
“我这儿朋友带得什么云南特产,咖啡还有话梅什么的,你喜欢的,给你了啊。”
“嗯。”袁祝眼睛简直都要吸到电脑屏幕上了,她一下午都在惦记着邮件。
伍胡春靠在椅子里看着袁祝忙碌。
其实就算是袁祝下班回家之后,也还是会习惯性地抱着电脑鼓捣。这些伍胡春都看在眼里,他在暗自赞许袁祝如此自立自强的同时,也不禁要感叹,一线科研人员还真是顶着压力日常忙碌着。
“哎,对了,我订得是跟这儿往南那家主打海鲜的烤肉店哎。我换成你爱吃的吧。”袁祝敲着敲着键盘,突然停下,抓起手机点开,回头询问伍胡春。
其实伍胡春没有什么忌口,他也算是穷人家生养出来得小孩儿。如果一定要说他不得意吃的东西,可能就是肥肉和油渣了。
对于目前中国广大的50岁以上人群来说,甚至也包括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的40岁以上的人群来说,他们小时候或者年轻时候吃不饱、没有钱吃肉,似乎是既定事实——尽管今天的年轻人恐怕无法想象当年的艰困。而过去的时候没那么多钱买肉,尤其是买瘦肉,于是肥膘便是诸多家庭“拉拉肠子”的荤菜。伍胡春很小的时候也无非是逢年过节能撒丫子吃一顿西葫芦油渣馅儿的饺子,或者平时偶尔和上下一姐一妹分一些炒菜里藏着的肥肉。后来中学他认识杨西盼的舅舅周礼之后,蹭着小伙伴富裕的家庭条件,偶尔甚至还能吃得上排骨和纯肉丸子。
不过这都是过去了,现在作为胃癌患者,伍胡春在饮食方面的禁忌还是很多的,而显然不需要太多专业知识也能轻而易举地推测出,胃癌患者不适宜吃各类烧烤。所以袁祝在问话的时候,无非是在用比较委婉的语汇,提议换到一家适合伍胡春身体状况的饭店去聚餐。
“没事儿,烤肉店不也有正常的菜么?你看看菜单。”
袁祝查了查,“有倒是有……”
“那就行,我也吃不了多少。”伍胡春确实在努力平衡着不吃太多和不让胃里空空的。
“你确定?我换家店也没问题,这附近你挑挑喜欢吃什么。”袁祝说着,起身走到伍胡春跟前,然后半蹲下来与伍胡春视线齐平,让伍胡春也能看到她手机上的app。
伍胡春顺势把袁祝拉进怀里,让袁祝坐到自己腿上,然后亲了袁祝一口。
“我确定。End of story。”
袁祝撇撇嘴,边点头边说,“欧剋,欧剋,peri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