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明清小说

2、林城的赵女士

　　韩樟出生于樊城，刚出生还未满月便被送去林城，由赵女士带大。十岁时父母离异，之后这两人先后又结婚生子。初二那年才又重新回到了樊城这座她出生的城市。
　　赵女士全名赵素芬，农村人，一生坎坷。
　　赵老爹想生个儿子，但是家里的田收成也就那么多，一家三口才将将够温饱，也不敢再生孩子。赵老爹是当年是随别人逃荒过来的，本地好人家姑娘也看不上他，最后到了二十八岁娶了一个孤女，所以这一家子也没有什么亲戚能够帮衬一把。
　　赵素芬五岁那年，有同乡人找到了门路，说是可以去挖矿挣钱。素芬她娘担心出事一直没松口，耐不住赵老爹想儿子想的难受的不得了，在出发当天偷偷收拾了东西跟着队伍跑了。
　　那年过年赵老爹没有回来，就他一个没回来。同乡人带回来一笔抚恤金和他攒下来的一点点工钱。煤老板很大方，没少给钱。那些回来的同乡人也觉着心里过意不去，每家也都凑了一点钱送到了赵家。
　　赵素芬她娘本就是孤女，又死了丈夫，村里头难免有些闲言闲语，听多了也就病了，倒是小素芬脾气硬得跟，愣是一家一家上门骂了回去。
　　赵素芬她娘在素芬八岁那年终于还是去世了，她的葬礼耗用了家里的最后一笔钱。至此赵素芬成为了孤儿。
　　那时候穷是大家一起穷，没有谁家敢收留赵素芬。幸好村里老人还记得旧事，说是十多年前赵老爹有个远房弟弟过来走亲戚，说是在林城当厨子，隐隐约约记个地址，然后将赵素芬给送了过去。

　　林城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大气，其实也就是一个稍微繁华一点的镇子，比村里也就多了些小楼房，路也宽一点，干净一点。赵素芬到林城也没有废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堂叔，城里就三家饭馆，姓赵的厨师也就那么一个，一问就知道了。
　　赵素芬的远方堂叔叫赵大栓，三十五岁，长得胖乎乎的，高高壮壮，挺精神的一个人，浓眉大眼，嘴唇很厚，许是做厨师的原因，手掌特别大，他是林城生意最好的那一家饭馆的大厨，据说厨艺“冠绝林城”。林城的人都直接称呼他“赵师傅”，没几个人喊他本名，赵师傅心里也不大喜欢这个名字，觉着大栓这名字笨的很，没有师傅听起来有面子有学问。
　　赵师傅是个心大的，觉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周围人给他介绍的女同志都不合他意，也就一直单着。
　　赵师傅看到赵素芬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哟，闺女，吃了吗？”转而就进厨房给她炒了一盘蛋炒饭。林城第一厨子做的饭就算是简单的蛋炒饭也是香味扑鼻，油和蛋都足足的，赵素芬一路颠簸心神不宁的过来，早就饥肠辘辘了，看到这碗蛋炒饭，扑上去一边吃一边哭，心终于定下来了。
　　看着赵素芬狼吞虎咽的样子，赵师傅又笑着说：“瞧这吃饭的精神劲儿，一看就是做厨子的好料子！”赵素芬也就这样在林城扎了根，和赵师傅学厨艺。有人劝赵师傅说带着个孩子不好找对象，赵师傅也笑嘻嘻的回了句，“大不了就不结婚！”又用大手呼了呼赵素芬泛黄的头发，说：“你以后给我送终啊！不然打你！哈哈哈哈！”
　　赵女士后来对韩樟提她小时候的经历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爹不算有出息的，想生儿子，但是对我不坏，但凡他要是坏点，我还是会有个弟弟的。村里头那些碎嘴的人也不坏，就是穷，就是没文化闹得，不然我爹拿命挣的钱回不来，不然我也找不到我叔，早就不知道死哪块了。我叔是个好人，我上林城的路上我都想好他不肯认我我去要饭了，没想到能吃到那碗蛋炒饭。
　　树苗啊，人啊，都不容易，别去怨，人只要一怨，这日子就坏了。一锅汤里面你放了黄连，放再多糖都没有用，都毁了。”
　　赵素芬小学毕业也就没继续上了，成绩总是倒数，一气之下一门心思和赵师傅学厨艺，赵师傅也倾囊相授，没藏私，一直到她二十岁嫁给了个开小商店的，赵师傅也没结婚。
　　赵素芬结婚后没多久，赵师傅身体也不大好，就在菜市场开了个调料铺子，卖卖调料，手里头勉强也有点积蓄，平时偶尔也被请去老东家那赚赚外快，日子也还过的去。
　　赵素芬三十岁时丈夫在偷情的路上出车祸去世，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幸好还留下了房子和赔偿金。赵女士把赔偿金留给公公婆婆，两位老人家住在他们家不远处，也晓得儿子去世的不光彩，也就没声没气的拿了赔偿金，他们还有个女儿，也还过得去，但几人都清楚，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来往了。两位老人家在韩樟母亲考上大学那年相继去世了，赵素芬去了一趟葬礼，回来后一夜没睡。
　　赵素芬没什么文化，但是厨艺好，把家里的小商店改成了小吃店，起早贪黑赚钱。虽然一心要挣钱，但是她从不干些缺斤少两昧良心的事，再加上手艺好，价钱实惠，小吃店也开的红红火火。
　　赵师傅在赵素芬丈夫刚去世的时候来了一趟，偷偷送钱，被赵素芬退了回去，还倒给了赵师傅些钱。

　　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赵素芬也一直心大地生活。
　　她觉着时代变了，自家闺女不能像她一样，得读书，得上进，得走出这个小地方，这样有本事了就不会受男人和婆家欺负。于是学校里什么教辅资料她从来没说过不买，还四处打听有没有高年级学习好的学生的笔记。但她也从来没有催过逼过女儿，觉着能学最好，不能学就和她学厨艺，大不了自己多挣钱多攒钱，将来女儿出嫁了可以硬气点，不让孩子受欺负。
　　所幸韩樟母亲出息的不得了，也不知道随谁，某一次赵素芬去学校开完家长会，回来就让韩樟母亲叫她赵女士，倔强起来的赵素芬谁也拗不过，最终还是听到了那句“赵女士”。当然，也只有她女儿那么叫她，其他人还是叫她“小赵师傅”。当年那个可怜巴巴来投奔的小女孩最后也成了个厨子，也成了个“赵师傅”。
　　岁月如梭，韩樟母亲考上了樊城大学，还出乎赵女士意外找了一个家世优异的对象。樊城和林城可不一样，那可是大城市，有钱的大城市，说是路上随便碰到一个人都是有钱人，林城的人都说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这对备受林城小老百姓注目的情侣在毕业后立马结婚，然后丈夫回家族企业帮忙，妻子独自创业，过了几年韩樟就出生了。韩樟出生时，韩家内部正好出了点问题，韩樟母亲也正处在事业突破期，一时间顾不上韩樟，就将韩樟送去了林城。
　　那时赵女士其实应该勉强算是赵老太太了，但是赵女士坚持自己仍然是赵女士，赵老太太与她没有关系。看着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奶娃娃，想了想女儿把闺女送来之后立马回樊城的急躁的样子，赵女士觉着自己的家庭教育可能出了点问题。想当初自己丈夫早死，死的还不光彩，一个人面临周围人的流言蜚语也没说丢下女儿，怎么现在父母双全的就把孩子留在这儿了呢。
　　按照赵女士的原话说，“我觉着我也是个心大的，要是心气稍微窄一点儿，早年间估计就被那些人的胡沁给逼死了，哪还有你。你妈也是个心大的，但你妈的心大和我的不一样。她要是心小点，也走不出这小地方，也就没你。时代变咯。”
　　赵女士反省了自己的教育问题，觉着可能给了女儿太大压力才养成了她这副性子，决定对韩樟采取温柔的爱的教育。“爱的教育”这个词还是赵女士看书上学来的。女儿成家后，都会给她生活费，不少的钱，再加上小吃店的收入，赵女士手里头也宽裕了不少，也不用拼死拼活开店，除了每天去探望探望赵师傅，闲下来的时间赵女士看起了书，还不是什么菜谱，什么中外名著啊，什么什么的，都看。赵女士觉着总有一天周围的人不再管她叫“师傅”，而是会叫她“赵女士”。可是直到她死，别人还是叫她“小赵师傅”。
　　韩樟父母各自再婚后，赵女士更是护着韩樟护的不行，搂着韩樟心疼地说：“都是心大的，我们小树苗儿怎么办哦。”赵女士坚持贱名好养活，但是又不能太不文雅，就翻了好一会书，才给韩樟取了个小名—小树苗儿。韩樟其实是早产，早产原因也没什么狗血原因，就是巧合。
　　赵女士自从韩樟来到身边后小吃店就只开半天，双休日节假日也都不开门。
　　无论是父母离婚还是再婚，韩樟都不哭不闹，就默默地在赵女士的旁边窝着，小声地说：“赵女士才是心大的，我在赵女士这边就好。”
　　韩樟父母其实也没亏待韩樟，韩樟一岁半的时候，家里头事情其实也都结束了，将小韩樟接回去过一次。没过多久赵女士去樊城看孩子，看到小韩樟一个人在家，保姆也不在，当场打电话给夫妻俩，骂的他们狗血淋头，就把韩樟带回了林城。因着赵女士的光辉历史，韩樟父母也没有再说什么，每个月也都给赵女士打双倍的生活费。

　　韩樟初二那年夏天，林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恶劣的天气使得赵女士心情不好，于是下午顶着大雨出门，说是去菜场看看赵师傅，顺便买个母鸡回来晚上炖汤，结果再也没回来。老菜场的棚子倒了，很多人都没有出来。赵师傅和赵女士都没有出来。
　　在这之后，韩樟就被接回了樊城，然后在那结婚生子。

　　之前有一次赵师傅来赵女士这边吃饭，赵女士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赵师傅喝了点酒，对赵女士说：“我昨天梦到和你爹小时候的事了。我和你爹一块逃的荒，你爹到一半不肯走了，我啊就继续走，最后被我师傅捡到带回了家。我们姓赵的，这命，说不好也都不好，说好，最后也都能碰到个贵人。”
　　又说起了韩樟母亲，“我啊，就一直想做个体面人，不光我，你爹，我爹，还有其他的赵家人，都想做个体面人，就是没赶上那命。你家闺女出息，有文化，但这些年我也是看清楚了，她啊，也有她的命。人啊，什么都得想开，想开了，才能过的舒服，心里头才能舒服。”
　　之后过了很久，韩樟想起这件往事，觉着姓赵的命好像真是这样，总是将将赶上好命的尾巴，然后就结束了。她太姥爷是这样，赵师傅是这样，赵女士也是这样。后来韩樟也想通了，不是姓赵的命的问题，是世道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