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明清小说

3、白塔路的李总

　　白糖街的院子的价钱对于韩樟现有的存款而言还有有些勉强，于是她求助了父母。在打了两个电话后，韩樟的银行卡里也很快多了两笔钱，一切也才尘埃落定。房子的事情结束后，她先和父亲报备了一下，然后又亲自去见了她母亲。
　　韩樟母亲姓李，赵钱孙李的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华，李华。很普通的名字，长相也很普通，一米七的个子，有点瘦，白白净净的，很安静。和她对赵女士的称呼方式相似，韩樟一直称呼她“李总”，即使后来她坐到了董事长的位子，韩樟还是一直称呼她为“李总”。
　　李总再婚后在白塔路买了一套小别墅，不大的院子，不大的小两层房子，崭新的一家三口，还有回到樊城后时不时过来住的韩樟。
　　李总对生活质量要求不是很高，家里的家具、灯饰、窗帘什么的都是韩樟的继父陈先生安排的。陈先生性子很软活，很好说话，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白塔路的院子里种满了花，没有什么名贵的品种，大多数都是那种随意撒把种子来年便能开的热烈奔放的野花，最难伺候得可能是那两丛绣球。绣球丛旁还有个秋千。韩樟第一次来到白塔路，就看出来了，那野花是为了李总种的，那绣球才是陈先生的风格，至于那秋千，是看透了李总内心的陈先生为李总安置的，虽然李总从来没有坐过。
　　李总后来生的女儿叫陈曦，很温暖的名字，小姑娘也很可爱，比韩樟小12岁。

　　李华出生的时候家里条件不错，父亲李建和母亲赵素芬的关系还不错，加上两位长辈一家五口住在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两室一厅一卫一厨，有点挤，但那时候家庭关系还不错，小商店的收入也凑活，日子也还算和美。
　　林城是个小地方，笼罩在“城”这个字眼下的林城人民并没有沾染上他们想象中的城里人的大气，倒是与赵素芬老家村里的人差不多，重男轻女，封闭愚昧，有着近乎残忍的直率。
　　在李华两岁时，赵素芬迟迟没有怀上孩子，母女俩的境遇也不大好。赵素芬的身世又重新出现在林城人的茶余饭后，李华爷爷奶奶也开始由隐隐约约的挑剔变成明目张胆的苛责辱骂，连带着李华一起也不受待见。李华姑姑偶尔也煽风点火，她把出嫁后一直没有怀孕的原因归结于赵素芬的命硬和李华的八字。李建觉着丢脸，开始喝酒，开始动手，开始拈花惹草。在李华的眼里，林城人很团结，每家每户似乎都不计较是不是拥有遮羞布。
　　赵素芬没有像小时候一样骂回去，她有点不大理解，其实她从未理解，只是成年后更加糊涂了。赵师傅倒是和别人吵过架，在李建动手的时候打上门来，但是没有什么用。日子始终要自己过出来。
　　赵素芬就一直守着李华，直到李建出事。
　　李建葬礼的时候，李华的姑姑来闹过，赵素芬把李建外面的女人的名字一个一个的念了出来，然后又说了一句，“她们也没有生出儿子。”
　　那场葬礼后来变得特别热闹，桌子被掀了，男男女女在地上混浊的菜汁中扭打在一起，花圈被人踩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脚印，甚至连骨灰盒差点都被撒了。李华不在场，她一开始就被赵素芬送去了赵师傅家，赵师傅给炖了肘子。赵素芬想通了，以一场轰动了林城的闹剧结束了这段婚姻。
　　李建的赔偿金给了李华爷爷奶奶，房子留给了李华和赵素芬，两边也没怎么来往了。

　　李华的学校生涯不大好过，李建不光彩的死亡，赵素芬决绝的道别方式，使得李华在学校里被孤立了。大人们其实真的很神奇，能够将一切肮脏腐烂的事情以调笑的语气说出来，却总认为小孩子听不懂。李华的老师们算得上友好，没有什么特殊对待，在李华的初三班主任是当年那场葬礼上提及到名字某位女性的亲哥哥的情况下，大人们的一视同仁算是万幸。
　　赵素芬的小吃店刚开的时候很艰难，过了两年事情淡了下来才好了些。
　　李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知道爷爷奶奶的不喜，所以从来不出风头，从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撒泼打滚地索要喜欢的东西。从懂事起，李华学会了接受并喜欢生活中已有的一切，除了包括赵素芬在内的家庭。虽然赵素芬每次都在家庭冲突时将李华赶去赵师傅那，但是聪明的李华还是学会了如何用一双冷静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
　　李建的死亡和赵素芬最后的反抗虽然给李华的生活带来了新的麻烦，但也使她重新认识了赵素芬，她的母亲，被林城人认为是命硬克亲人的女人，一改以往的忍耐，站在了她与世界之间，支撑起了两人的家。无论屋外流言蜚语如何，至少屋里是温暖的。李华还是没有学会怎么像家人撒娇索取，也没有学会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她也就一直静静地读书，读书，读书。
　　又一次开家长会的日子，赵素芬在学校里听到了些不好听的，回到家，她想要问李华有没有听到过那些脏话。
　　看着吃完饭主动收拾碗筷的李华，赵素芬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反而问了另一个与她们家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什么样的称呼显得我很有气派，很正经啊？”
　　李华很惊讶，在她心里，她这么拼命念书的最大原因就是想要走出这个小地方，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做一个有地位的人—去保护她的家庭。因此赵素芬突如其来的问题戳到了她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对于一向冷静的李华而言，这是很少见的，随之而来的，她还有些恼羞成怒，像是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糖果被人发现了,生怕被别人夺走。
　　但她还是想了想，“女士，女士就很好。”这个名称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体面的衣服，有人和她说话，“你好，李女士，欢迎来到……””
　　于是，“赵女士”新鲜出炉，当然，仅限于在她们之间。

　　李华拿到樊城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没有很惊讶，她其实一直为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又承担了多少压力除了她自己，连每天与她朝夕相处的赵女士都不清楚。
　　那天赵师傅和赵女士两个人一起做了一大桌子菜，据两人说都是李华最喜欢的菜。
　　之前李华每次被问到想吃什么时，李华总会随口讲出几个菜，但她心里并不承认这所谓的喜欢，她一直的原则就是，只要不喜欢，就不会想要，就不会失望。她一直认为她在妥协在牺牲。
　　但是那桌子菜最后大部分都被她吃了。
　　赵师傅和赵女士去世后，她十分怀念那几道菜，每次陈先生做饭的时候问她想吃什么，她都会点，她也明白了，那几道菜她真的喜欢，喜欢那两位为她准备的她喜欢的东西，即使她当初没有承认，但是有人看出来了。那些悲伤苦痛挣扎，无论她以为遮掩地多么完美，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比如赵师傅，比如赵女士，比如韩樟，比如陈先生。那些年岁，似乎只有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拥有着什么。

　　樊城是个大城市，樊城大学都比林城大。李华遇见了很多人，她如饥似渴地接收这里崭新的一切。李华是个很聪明的人，即使在樊城，她也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份聪明在樊城，最终变成了心大。
　　在这里，她遇见了韩樟的父亲，那时还是韩同学的韩先生。韩同学家境优越，容貌出众，性格爽朗天真，在李华以有心算无心的设计下，地位悬殊的两人相爱了。
　　论长相，李华瘦瘦高高，普普通通，韩同学五官精致，气质卓越；论家世，李华小地方出来的土疙瘩，韩家在樊城也是能称得上名号的；论成绩，李华完胜韩同学，但是在外人眼中这点在这段男女关系中并没有什么用处。
　　是的，是有心算无心，李华是故意的。她当然喜欢韩同学，对于一般十八九岁的女生而言，他可以算是完美的男友选项。但是对于心大的李华而言，她更把韩同学当成是个完美的丈夫人选，在她目前的人生规划里，她是需要他的。她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她需要他。
　　李华看出了生长在优秀的韩家中的韩同学的弱点：不够优秀。韩同学的专业是美术专业，他精通绘画，但是在韩家而言，这算不上什么有用的技能。李华却不以为然，她很喜欢韩同学的画，真心的喜欢。温室里长大的韩同学即使被家里人忽视仍然热爱这个世界，这份肆无忌惮的热爱体现在他画中浓烈的色彩风格上。李华的专业是金融，这很适合她的要求，她想要很体面的生活。
　　这份恋情一开始当然遭到了韩家人的反对，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家世悬殊，而是被韩母看出了李华的野心。但最后也是因为这份野心，李华被韩母接受了，这位母亲觉着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出息，他需要有人撑腰。两人毕业后，李华为了避嫌独自创业，开了一家服装设计公司，因为韩同学的原因，她认识很多搞服装设计与绘画的人，当然，公司的成立也有韩家的扶持，刚开始的几笔业务也有着韩家的帮助。韩同学进入了韩家的公司，但也就是摸鱼，他的中心依然在绘画上。这对夫妻很和谐。
　　两人的第一个冲突是孩子，步入社会成立家庭的韩先生想要一个孩子，一心发展事业的李华自然是选择拖延，后来在韩家父母的介入下，婚后第四年，韩樟出生了。
　　韩樟的早产是个意外。韩家当时主要是韩先生的哥哥韩总经理主管，韩父已经退居二线。韩总经理出事了，被抓了进去，韩家的生意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就像电视剧的经典情节，韩父韩母听闻噩耗，一蹶不振，双双住院。韩家的担子最后落到了一心想做艺术家的韩先生身上。李华的事业正在处在瓶颈，韩家的意外给了她很大的压力，一次意外跌倒，韩樟出世了。
　　韩先生出乎众人意料的抗住了韩家这艘摇摇欲坠的破船，甚至将韩家的产业重新清洗整合了一遍，利用仅剩的资源发展原本韩家最不重视的产业—出版业。可能艺术总是相通的，在韩先生这里，书籍出版也算是艺术。韩先生忙碌了起来，也强势了起来，就像他的哥哥，就像韩家人。
　　韩樟十岁那年，李华和韩先生离婚了，韩先生不再适合已经事业有成的李总。离婚后，韩樟被赵女士留在了林城。李总不习惯韩樟的存在，她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与韩家没有关系的生活与事业。在她习惯韩樟之前，她习惯了另一个男人，陈先生。
　　陈先生是李总公司的下属，一个很有才华的设计师。陈先生喜欢李总，但一直没有表明心意，李总一心铺在人生规划上，连正牌丈夫都没有怎么关注，这点小心思自然也没有发现。
　　陈先生是在李总与韩先生离婚后三个月表白的，他当时表白时，是这样说的：
　　“首先，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希望你不要怀疑；其次，我是青鸟最重要的设计师。”
　　青鸟是李总给她的设计公司取的名字，公司最重要的品牌系列也叫“青鸟”，陈先生是青鸟的设计总监，无论对于哪个青鸟，他都至关重要。
　　陈先生十分了解李总，“青鸟”这个名字，以及几年来的相处，他知道李总柔软的那一面，他心疼她，他爱她，他想要照顾她，于是他用了最有效的表白方式。
　　李总并没有生气，她接受了陈先生。李总是个聪明又心大的人，陈先生很有才华很有用。
　　后来没多久，就有了白塔路的房子，就有了院子里的野花、绣球和秋千。再后来，就有了陈曦。

　　对于李总而言，韩樟就像是曾经她以为不喜欢的菜，以为不在意，以为在牺牲，实际上很在乎；韩先生是个合作伙伴，她利用他，有点愧疚，但是绝不会回头；陈先生是个男人，能够包容她的强势与自私，自卑与怯懦，并且带领她重新认识过去。
　　李总在陈先生的影响下想要拉近与赵女士的关系，但是赵女士没有给她太多时间，赵女士的心思都在韩樟身上，这让她有点难以接受，她甚至因此有些排斥韩樟。
　　李总和韩樟的关系是在陈先生的介入下变得缓和起来的。陈先生是个好人。
　　李总依然忙于事业，但是对于小陈曦的成长她尽可能的参与，院子里的秋千她没有坐过，但她喜欢看陈曦玩秋千的样子。
　　赵女士和赵师傅的葬礼，李总夫妇和韩先生夫妇都去参加了，葬礼很有气派，很正经。
　　回到樊城后，李华抱着丈夫哭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