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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十一月九号,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日。
      蒂尔康奈迈步离开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踏入的建筑,手里拎着的袋子有些重量,尽管在她现在的状态看来似乎是过于轻了。
      现在的目的地是三重野知遥表妹家。
      男人还是有防备心的,至少他没有给任何人表妹的地址,这让她花了些时间才比对出每周日对方行程的重复地点。

      蒂尔康奈垂下眼眸看地图。
      前搭档-现死人的反追查练得很好,她调取了可以找到的周日行程,最后一共比对出了五个。想到这个事实她有点想笑。
      毕竟确实荒谬极了。

      饭店、游戏厅、公园、居民区、商场。
      她咀嚼着这几个重合的地点,想如果是什么不认识他的人来查指不定就放过居民区了,但偏偏他和她说过这回事,刚好帮她排除了所有错误选项。

      那点微弱的、古怪的欲望像是闷烧的木炭,摆在沙滩上经受风的吹拂,苦于没有燃料所以被情感的海浪浇灭,映在外面的就是蒂尔康奈依旧没有表情。
      尽管她实际上——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蒂尔康奈走下车,短短两分钟的步行后就来到了位置。

      街边的常青树叶子仍然翠绿,和她走出火化场时一地枯黄落叶的情形完全不同。

      三重野知遥以往停留的那个地方位于某个别墅旁边,是个小院子,翠绿的草地种着几丛花。黑色短发扎着小揪揪的女孩正蹲在地上,纯白的连衣裙上没有泥点,看得出是被仔细注意的。她在摆弄着什么,时不时抬头四处张望一下。她应该是在等她那个很大只的表哥。

      很——温馨的一幅景象。
      但是蒂尔康奈皱眉,毫无理由的情绪再次翻涌。她束手无策的、自那人向后仰到之后就总是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狂风暴雨的脑海吹起了龙卷风。干枯的树叶被绞进空气乱流里变得锋利尖锐。
      左手拎着的小袋子突然很沉。

      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它们全都是不必要的。毕竟她完全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因为一个普通的底层人员受到影响。
      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无法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忽然有些退缩,像是什么声音在说会后悔之类毫无意义的话,可是她又怎么会产生这种情绪?这份畏惧和拖延真是来得古怪至极,她的理智完全不觉得送讣告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仅剩一丝的感性还在蹦跶叫嚷着什么。
      最后她还是走过去了。

      哒、哒、哒。
      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小孩就抬起头,明显是发现了她。对方好像有些疑惑,但在歪了歪头后就眼睛一亮。

      “大姐姐——”明显是压低了声音之后的喊声,因为掌握不好肌肉,有些甚至变成了气音。

      蒂尔康奈在离她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没有什么表情。
      其实她应该笑笑的,只除了今天的身体有点不受控制,所以她笑不出来,原本应该负责顶上的感性不知为何比平时消失好多。
      所以她只是问出一句干巴巴的:“你认识我?”

      女孩眯起眼,大张着、笑着的口腔里可以看见掉牙的缺口,这个笑和三重野知遥的很像,蒂尔康奈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想,这种联想有些过于莫名其妙了。
      她重重点了点头:“知遥会提起你,大姐姐。”
      “他说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虽然总是装出一副很冷冰冰的样子,但是非常不擅长拒绝关心!”

      在过去的某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普通的一天里,一大一小的搭配坐在一起,分享似乎是毫无意义的琐事,又不厌其烦的表达在意。
      那时候太阳应该是在天上挂着的,但一定并不炎热或是火辣,就像今天一样,应当是个好天气。
      坐在篱笆外的大男人会盘腿来让自己显得小上一点。他会用粗糙温暖的大手揉揉她散下来的头发,而女孩会是一脸习惯了的纵容,在那人揉完后从衣兜里掏出来小梳子把发丝整理顺畅。
      男人会大笑几声,他的笑容会是喜悦和充满幸福的,接着开始兴致勃勃的和她分享一些事。
      “我这周换了个上司,呜哇,原本以为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但是意外的温柔哦!她叫什么不能告诉你,但是名字是绘——我偷偷告诉你不要和别人说哦!”
      女孩乖乖点头,举起两根手指:“不和爸爸妈妈说!不和同学朋友说!不和怪叔叔阿姨说!”
      “哎!”
      他又笑了,黑痣在眼睛上边一抖一抖。
      “一开始见面的时候都冷着脸,但是完全就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小鬼嘛。”他说:“连生活都要我来帮忙,结果那么久下来也仍然不知道喜欢的菜是什么……”
      男人的话音是颇有些嘟囔着的抱怨,可又让人能够清楚的明白他并非在烦怒,倒似乎是炫耀的样子。
      他在念叨的应该都是些小事,有些甚至不值一提,大家都总是困惑至极,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他说的那么高兴。
      可他就是快乐,带着用每一部分身体表达的微笑,和他在乎的人坐在一起,不在乎谁怎么想,也不在乎别人能不能理解,只要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快乐就好,他就可以和那个人坐一整天。

      现在,扎着小辫子的女孩仰头冲她微笑,不知道接下来要得到的是什么消息,只是复述着男人曾经说过的话语。
      “他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温柔的人。”
      “他说你们应该算得上是朋友了。”

      朋友。

      【朋友】

      她在说什么啊。啧,真是诡计多端,那家伙连在亲人身边也要演戏说谎吗,果然他太聪明了是计划里的漏洞啊,真是,死了真是幸——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她突然清醒了。
      被下意识压制住因而显得稀薄的感性和情绪没了屏障,汹涌的悲戚和痛苦排山倒海的击中了她。

      但击中有些不符实际。和击中这种词相比,不如说更像是被蒙上眼的船长突然睁开眼睛,看见面前陡峭的、望不到顶端的冰山已经避无可避;从美梦中醒来的人睁眼,发现自己睡在氧气告罄的黑暗棺材里;死去的人被割开的喉咙还流着血,在睁大眼睛在茫然之际痛感姗姗来迟。
      宣告失踪的月山绘脚步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跪倒摔在女孩面前。
      那些东西一直都在,只是她从前故意闭上眼。

      【绘先生!您要吃饭!组织任务什么的我来负责好了你还在长身体呢。】
      【绘——你下次不要把伤口变成贯穿啊!处理很麻烦的!】
      【先生,我其实不喜欢处理尸体。我不喜欢粘的一身血腥味。好呛人啊,先生,太刺鼻了。】
      【绘。我们是朋友了吧。】

      警惕维持着的细线绷断,站在情感前的人终于睁开眼。
      谁会给一个机器真心和信任啊。
      曾经是被她自我欺骗重复的真理此刻从另一面接近,只是告诉了她那个被抛弃的迟到的事实。
      三重野知遥,本来就,从未将她视作物件啊!

      她看着面前被吓到不知所措的小姑娘,突然视野模糊,她看不清那个和他一样的笑脸,看不见被阳光照耀的淡色裙子,看不见晴空和绿叶。

      那是她的朋友。
      那是名为■■的人在两辈子里唯一的朋友。

      那个人带来的、被她总是嘴硬哪怕向自己也涨红脸不承认的事物正在褪色。
      天空上下着的彩虹糖颜色慢慢变成了黑,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从天上坠下,和雨滴一起要把她的脑壳砸穿,却又在下一刻凝固,连砸碎在地上的声响也消失不见,一片寂静的世界被暗枯的血红和深浅不一的黑填满。
      简笔画的彩虹现在一片空白,依旧圆润的形状现在像是被水泡胀的尸体,苍白无力、死气沉沉。
      幼稚的独角兽断了头,切面没有血液或糖浆反倒一片光洁瓷白,像是什么荒诞的不入流雕塑摆件,不上不下的凝固在空中,边缘却锋利的无法触碰。
      穿着玩偶套装的老奶奶僵立在动作没有结尾的时候,探身递来的金色糖人不再反射着光线发亮,和整个推车一起消散了色彩,随着饮烟和香气一起变成了黑白灰。
      而她则无法呼吸。

      “咳咳。”
      蒂尔康奈一拳锤上自己的胸膛,唾液和湿润的新鲜空气让她呛咳起来。她眨了一下眼,发觉自己的眼睛有些过于湿润了,但也好像流不出泪水。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什么也好,什么都好,那些无用的寒暄现在成了最需要的东西。
      可她甚至不知道面前的小姑娘叫什么。

      “三重野知遥死了。”
      她木然地说。

      她意识到了,她愿意面对了,她不再逃避了。
      她回身,然后她看见了尸体。
      太晚了。
      她就是这样贱,硬是要在失去之后才愿意承认他多么重要,只对着灰白色的骨灰和黑白遗照才后悔着痛哭失声。

      “……抱歉?”女孩的脸上还残留着没反应过来的急忙和放松,下意识出口的是对话语的质疑。
      怎么可能呢?
      她的知遥表哥怎么可能死掉呢?
      他那——么大只,身手也很厉害,他上周才笑着和她告别说下次见……大姐姐你怎么回事,这不好笑!

      “他死了。”而面前的人这么说。
      女孩总是个敏锐的人,不然她也不会总是抱紧孤单的知遥哥哥,不会因为一句叮嘱就知道秘密有多么重要。
      现在她看着面前的人,仔细的观察过去。

      女性的脸上所有表情肌肉都像是一下子死去了一般,眼睛一片空白,死寂的像是她曾经看过的照片里的盐田。
      她没有表情,一点也没有。

      可是她却毫无阻碍地接收到了这一事实——那个人难过到什么表情都摆不出来了。

      “……哦。”
      所以她轻轻地,无措地发出一个音节,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巨大的虚幻感还抱着她,可年幼的女孩试图触摸真实。

      蒂尔康奈抬起左手,掌心是拎着纸袋把手的痕迹。
      “他在这。”
      她说。

      那个小罐子被拿出来,一片洁白的样式,没什么别的花纹,就这样被交到小女孩的手心上。
      那个瓷罐太小了,让人难以想象这是那个大块头男人所剩下来的所有身体;它也太轻了,轻到不像是那个一直笑着的男人最后的重量。

      两个女孩隔着一道低矮的栅栏面向对方,手里交接着一个她们共同挚爱之人的骨灰。

      个子更矮的那个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她有些僵硬地把罐子抱在怀里,语气却还有着不知所以的茫然:“他……是什么时候?”

      啊。
      蒂尔康奈垂下手,眼神虚落在对方的脸颊上,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津液。

      “11月7日。”

      蒂尔康奈站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处的疼痛有点过于剧烈了,但她仍然觉得不够。
      组织定期检测的身体哪怕还挂着实验体的名头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她完全清楚现在的一切症状——无论是窒息感还是心口的绞痛都只是心因性的急症。
      她站在围栏外面,微风习习吹来清澈的空气,但少女的脸却是憋的一片通红。

      “绘。”
      她听见有人叫她,但是她的眼前却是三重野知遥倾斜着的身体,脸上还是没反应过来的茫然,冲她转着头,好像只要蒂尔康奈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他,就可以救下他。
      然后她摇晃了一下,幻觉散去,面前又是那个小姑娘,还有反射着阳光的常青树、青草地、白裙子和谁眼中的水花。

      “知遥和你说过他喜欢红宝石吗?”

      女孩没头没尾地突然问道,蒂尔康奈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他一定和你说过那个夏日祭。”抱着小瓷罐的女孩不知道看着什么,她的眼神像虚空,也可能是在描绘空气中浮尘的花纹:“知遥表哥以为那是染色玻璃,但是我查过,那个时候他看到的应该是石榴石才对。”

      “……明明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拖到前两天才真的去查。”女孩垂下眼帘,肉乎乎的白嫩小手探进衣兜,摸出来一个指节大小的红色宝石。

      “原本想给他当礼物的……虽然他大概只会叫我自己留着吧,说‘是你的诞生石当然要你好好留着’之类的。”

      没过小腿的白裙依然包裹着身体被手臂框住,女孩蹲下身、蜷缩起来将罐子贴近身体,依然平视着不知道何处,细看下能发觉没有任何落点。

      “……他就是这样子,把自己以为的好东西、我想要的东西都留给我。”
      “大姐姐。”
      她说着,有湿润又含糊的水音被压在嗓子里,像是被压抑的抽泣。
      “你看。”
      “我的礼物送不出去了。”

      失去控制的眼泪流下,滴滴答答的在下颌处汇集又落到地上。

      “他收不到了。”

      蒂尔康奈轻轻地歪了下头,幅度不大,她看着面前近乎要嚎啕却还是死死压抑着,只敢呜咽着流泪的女孩。
      她感到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嫉妒。
      面前的人可以哭泣,可以和别人诉说她有多么伤心;她可以为那人的死而嚎啕,没有人会阻止,会认为这是错误的,没人会为此惩罚她。
      她拥有这样的权利,也因此骄傲的不愿意露出狼狈。

      “……”

      她没有。
      哪怕蒂尔康奈现在确实是想要不顾一切的抱紧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放声大哭。

      “……”
      话又说回来,她可能还没有这种大哭的能力了。

      “……”
      也可能哭不出来?她不确定。

      蒂尔康奈没有伸出手去做什么安慰,她没有这个资格。她只是沉默着立在原地,像一尊石头刻出的塑像,死去的象征。
      她只能这样、在细微的难以发觉的地方致以哀恸。

      差了十岁的两个女孩最柔软的胸膛肚腹展示给对方,她们并未说话也未多言,分享的过去的那些细碎的小事是唯一将她们联系的事物。
      她们的一言一句中都没有提到再见或别过之类的字眼。
      可这分明就是一场安静的告别。

      在最后蒂尔康奈的视野里又出现了什么,在哭泣的女孩上方,她抬头看去,却在止不住的细碎呜咽中听见歌声。

      【……你会想我吗?】

      【我们随波逐流,却也向风而行。】

      【我抬头、抬头、抬头看。】

      【你向前、向前、向前行……】
      半透明的幻觉里男人冲她笑,右眉毛上的黑痣轻颤。

      向前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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