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一条蛇啊》云一泽

36、第 36 章

　　这片树林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突兀地耸立在天火城外。

　　天火城地势高而平坦，是一块高原之地，而城外则是连绵山脉，而这片树林，位于群山之间的低凹处，随着地势呈现北高南低的倾向。

　　要从天火城去其他地方，其实是有正经大路的。那路是好几代之前的城主差人修建，以疏往来、通外界的，顺着山脉走向，蜿蜿蜒蜒，九曲十八弯，挑的都是最好走人的地段。

　　修到这一段，遇上密林，也没有从林中开路，而是出于安全考虑，绕过了丛林。路途比横穿丛林要远不少，但胜在走得坦荡舒服。

　　这林间的路，通常只有真的急着赶路的人才会冒险走一走。

　　景应原本超过了罗桥桥走在前面，但面对前方越来越不分明的路径，心中渐渐没了底，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但又不甘示弱，不想求助于那五大三粗的鳄鱼，便硬着头皮在前头走着。

　　“景同学——”罗桥桥那莺啼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兀然打破了林间的寂静，同时也吓了原本就心虚的景应一跳。

　　“啊？”少年的声音带着不满，他半侧过头，斜眼看着罗桥桥。

　　“这边。”罗桥桥伸出右手指点了一个方位，提醒景应走错了路。

　　“……”景应显得有些不快。
　　这让罗桥桥好一阵紧张。
　　但素衣少年终究还是乖乖地掉头朝罗桥桥指的方向走去，其间还故意放慢了脚步，示意罗桥桥到前面带路。

　　鳄鱼少年从善如流地走到了前面，重新扮演起带路人的角色。

　　“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林子？”枯燥的景色和漆黑的夜幕让景应对时间的判断模糊了起来。他总觉得已经走了很久，但看上去仿佛一成不变的风景又让他陷入怀疑。

　　罗桥桥倒是答得不假思索：“按咱们的速度，差不多还需两刻吧，就快了。出了这片林子，外头的路要好走许多，天亮的时候能走到附近的一个村子，或许你可以在那里暂避几日，考虑考虑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的事……
　　景应听到这个词，不由得皱起了眉。此时此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贸然出走的决定，做得实在草率。

　　不是说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吗？他这么安慰自己，默默地追赶着罗桥桥的步伐。

　　三年前他从天风城溜到天火城，搭的是鳞门高速，印象里不过是打一个盹的功夫就到了。回去时又有凌知寒特意准备的飞空马车，虽然没有来时那么快，但也不过是觉得稍微颠簸了一阵。
　　原来这一段路，用脚走起来，竟会这么费力。

　　他看了看罗桥桥那高大的背影，忍不住问：“这段路，你难道经常走吗？好像很熟的样子。”

　　罗桥桥的声音带着一些憨厚和羞涩的笑意：“这几年确实多走了几趟。之前黄粱市的事儿都是爹一个人在折腾，我看他太辛苦，想着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帮爹分担一些，就揽下了这往来跑腿的活。一来二去，就熟起来了。”

　　“你都不坐车吗？”

　　罗桥桥显得更羞涩了一些：“坐车实在是太贵了。我呀，也就三年前，和陆酿来黄粱市的时候，借着他的光，坐过一回车。”

　　景应想起来，三年前罗桥桥确实是和陆酿一起来的，又想到那会儿自己差点害惨了罗桥桥，不由得感到一阵别扭。

　　偏偏罗桥桥自己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一边嘿嘿笑了几声，一边挠了挠头。

　　“你知道的吧，三年前，是我冤枉了你，让你差点被抓，还连累了你爹。”景应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火来，赌气一般对着罗桥桥的背影说。

　　那又高又大的背脊显然僵了一下。罗桥桥慢慢地转过头，琉璃珠一样的蓝眼睛直直看着景应，看得他有几分发毛。

　　罗桥桥点了点头，然后嗯了一声，说：“抓走我的巡捕说了，是我家的螺肉饭让景家少爷吃坏了肚子，景老爷要拿我们问罪呢。”

　　那想来婉转得有几分女气的声音略微沉下了几分，叫景应愈发地心虚起来。但罗桥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给景应造成了压力，很快就又恢复了原来的声线，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一些。

　　“不过后来不是说弄错了吗？官府也把我们放了回去，也道了歉。餐馆的生意开始是受了些影响，但多亏了那些常客，不久就走出了低谷期。”

　　“不过那时候，我因此在书院里被同学疏远了一阵子，大家都开始嘲笑我明明个子这么大，但说起话来却跟小鸡似的。好像是因为我被巡捕抓走的样子太过窝囊和好笑，让我一下子成为了课后的资谈。”

　　“……”景应默默听着，心中百感交集。罗桥桥此刻说得风轻云淡，但不知为何，他似乎能体会到几分鳄鱼少年当时的痛苦。
　　大概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个时候，也是多亏了陆酿。”

　　冷不丁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景应猛地抬起头。

　　“陆酿虽然是蛇族出身，但总让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威严，加上成绩好，先生们都喜欢他，所以他在书院里还挺有威信的。”

　　确实，这在景应还没转走的时候已经现出苗头了。如今想来，他身上那种叫人想要亲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气质，或许与他的真身是龙族也有关联。

　　“我虽然遭人嘲笑，但陆酿从没有因此嫌弃我。吃午饭的时候会带着我，做小组课题也会来邀请我，在课业上也给了我很多指点，渐渐的，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同学们也不再捉弄我了。”

　　景应又开始酸起了罗桥桥。

　　“虽然那时候我在心里埋怨过景同学，但那都过去了，现在我和我爹都过得挺好的，所以我现在已经不怪景同学了。”

　　“那只是因为恰好没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而已！如果你家的铺子因此倒了，你也因此在书院抬不起头来，你就不会这么轻飘飘地原谅我了！”景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说，刚一说出口，他就感到后悔了。

　　如果……如果罗桥桥回答是呢？那他一定会无法摆脱对他的愧疚。就好像他亲手将一个人质交到了罗桥桥手里。

　　罗桥桥将头转了回去，像叹气一样地说道：“或许吧……”
　　但随后又说：“但是没有什么如果呀，我现在好好的，我爹也好好的，咱家铺子也好好的，所以我不怪你呀。”

　　景应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又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想对罗桥桥说一句对不起，但他的身体似乎在抗拒这个念头。

　　就在他天人交战的时候，身后的树丛里忽然响起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
　　如果他稍不留神一些，就可能将这个声音忽视掉。

　　这种超乎寻常的警惕性，叫景应自己都觉得陌生。或许这就是弱小种族的本能吧。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扯了扯罗桥桥的衣袖，而后者回他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那原本显得有些呆笨的眼里，如今已写满了警惕。

　　景应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了一下自己，又指指左边，再点一下罗桥桥，指指右边——兵分两路，各自逃跑吧！

　　没想到罗桥桥却摇了摇头，反手抓住景应的袖子。

　　“干什么！”景应不解，压低了声音说。

　　“是刚才被我打晕的那个人。我们若分开，他一定会追你而去，你不是他的对手。”罗桥桥也是尽量放轻声音，只是他的声音本来就细小，如今听来，简直如同蚊呐一般。

　　“！”听他这么说，景应心头一紧。说好的可以晕三四个时辰的呢？怎么这么快就被追上了！

　　他刚想抽回手，再想别的办法，但尾随者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个幽灵般的影子以迅雷烈风之势从两人后方的一片树冠之中蹿了出来。

　　一道寒光在黑暗中闪过。接着是一声闷哼。

　　“罗桥桥！”景应忍不住叫出了声。在匕首的寒芒闪现的那一刹那，罗桥桥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自己那庞大的身躯将景应罩住，而他自己则躲闪不及，被匕首所伤。

　　“我要跑了！”从刚才那声闷哼可以判断，罗桥桥一定是疼的，但他马上就做出了无事发生的样子，把景应夹到自己腋下，拔腿在树丛之中狂奔起来。

　　山林的路本就崎岖不平，地上又有磐石树根挡路，罗桥桥在枝叶之间上蹿下跳，敏捷地躲避着这些障碍，而景应被夹在他的胳膊下，整个人被他的动作带得摇头晃脑，胃里天翻地覆，若不是腹中空空，他当即就能喷吐出来。

　　嗖！

　　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撞入血肉，发出扑哧的一声。景应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他还来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身体便重重地摔在了一片草叶铺就的地面上。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抬起头，罗桥桥那高大的身躯此时半跪在地，弯折的膝盖窝处，一柄冰冷的匕首深深埋首其中，血液被匕首堵住，没能喷涌出来，只是顺着他小腿肚上的布料不停渗开，将那一片染成了浓浓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