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一条蛇啊》云一泽

24、第 24 章

　　“我有话同你说。”红衣夫人不理会陆酿的反应，径自走进了屋里。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而陆酿竟是有拒绝的意思。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要是被外人见到，那确实是件不合规矩的事。

　　然而，练游阔一挑眉，管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你的眼神，和那个人真够像的。”

　　陆酿脸上露出一丝惊愕——她竟知道了？

　　“叫人讨厌。”她补充道。

　　“游夫人大半夜的到我这个客人屋里，就是为了表达对我的厌恶吗？”陆酿没有坐下，而是在窗边站着。窗外月光映着他的侧脸，将那清秀的轮廓，衬得冷了起来。

　　“我嫁到景家的时候才十四岁，比你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一些。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虽不屑于景家权势，但听闻景老爷一表人才，心里还是存了些幻想的——突然就被家中安排嫁人了，就算是心里不服，也没有办法，何况那时的练家是真的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只能把事情往好了想——万一他是为良婿呢？”

　　练游阔将手斜着交叠在一起，十根蔻丹嫣嫣的手指相互交错，一时竟看得人眼花。

　　“很可惜，他不是。正如世间所传，他自私且冷漠，阴险又狡诈，虽腰缠万贯权势滔天，但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小人。我得知此事后，心中虽然更加愤懑，但还是想着，那便不求与他能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就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见不着他，自然就无需心烦。”

　　“然而我太天真了，居然以为到了景家我还能当我的练二小姐。我喜外出交游，他不许我抛头露面，我喜书画，他却叫我学算账，就连我喜甜，也因他不准，而不得不戒了。但是这些我都忍了，就算是为了练家，我也得去做一个贤良的妻子。”

　　“但我万万没想到，原来将练家害到那个境地的人，就是他景留年。他竟是贪图练家在紫英海的生意，才使了手段，栽赃我娘，将她气到病死！”

　　“我过去虽厌恶他，但他到底是救练家于绝境的恩人。在知道他就是害了我娘亲的罪魁祸首之后，我便一蹶不振起来，一会儿恨自己竟嫁给仇家，一会儿恨练家为何如此不中用，我甚至恨姐姐为何不用受此磨难……我大病一场，倒被他趁虚而入，不久后竟怀上了身孕。”

　　练游阔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看向站在窗边的陆酿。

　　陆酿心下了然，那个孩子便是自己。原来自己是个不被母亲期待的孩子。他转头看向天上的月，忽地想到什么：“难道说，十六年前……”

　　“那个人对这颗蛋宝贝得不行，好像他身上还真有一点儿叫父爱的东西似的。我一直想要毁了那颗蛋，却没找到机会下手。等到我有机会下手的时候，那蛋已经成长到叫人无法下手的地步了——真不愧是龙蛋！”

　　红衣女子笑了起来，这次竟是发自内心的，愉快的，又有些痛快的笑。

　　“好巧不巧，蛋要破壳的那天，是夔牛入水的日子，那人去天火城办事，我独自在家中，看着那颗蛋，想着，就算毁不了它，那便扔了它，叫它被那夔风卷到再也找不着的地方去。我便打开窗，一股脑儿将那蛋扔了出去，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那蛋就已经被风吹得不见了。”

　　“关上窗，我便上了床，闭了眼，心里只觉得爽快，哪怕那人回来气得要杀了我，我竟然还是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哪知道第二天天未亮，我便被窗边的一阵啼哭声吵醒，我开窗一看，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地躺在窗下，身上还沾着没有褪完的蛋液，黏黏糊糊的，他一睁眼看到我，就对我笑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我将一个孩子扔进了夔风里，夔风又给我送来一个孩子，还偏偏也是金色的眼。我突然间就打定了注意，要把这个孩子养大，也不知它是什么族类，但肯定不是龙，到了化身那日，老爷知道自己当亲儿子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竟是个野种，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但是，我也想不到，这夔风送给我的野孩子，怎会如此叫人怜爱，粉粉嫩嫩的，就像个糯米团子。”说到这里，红衣女子的表情终于柔和了起来，“他一笑，我就想跟着笑，他一哭，我就急得满屋子转。他虽然长着和景老爷一样的金眼睛，但只叫人觉得温暖，让我在嫁到景家之后，第一次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那时候我还想，许是上天怜悯我，才赏我这样一个孩子，叫我好活下去。”

　　“应应长得越大，他不是龙族的表现便愈发明显了，术法的根基不好，身体的根子也不好，有时候还显得傻乎乎的。我便知道，这孩子岂止并非龙族，恐怕，是鳞门之中相当下等的族类。原先要用这个孩子报复景留年的念头已经一点也不剩了，我就担心，真到了那个时候，那人会将应应怎样。”

　　“你都想了十六年，真到了那个时候，却是丢下景应，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娘家。”陆酿不合时宜又不解风情地插嘴，“说是移情于他，但到头来最怜惜的还是自己。”

　　练游阔瞪了陆酿一眼，却没有还嘴。

　　“是没有想到，景应竟是一条蛇？”

　　“我是气，气那人的第一反应竟是我不忠！我被他困在这个家中这么多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竟好意思说我不忠？”练游阔猛地松开叠在一起的手，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拍完之后，又像是泄了气的球，“但你说的没错，到头来，我最怜惜的还是我自己……若我当时就将应应一同带走，也不至于叫他遇见景老爷派来的影鳗，还受了那样的伤……”

　　说着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那东西是影鳗？”陆酿有些突兀地问道。

　　游夫人抬眼看了看他：“你也遇着了？”

　　少年想起在那片虚无之中看到的景象，神色有几分古怪：“那时我似乎是闯入了一片幻境，在那幻境中，看到了要被黑影吞噬的景应，于是拉着他跑了起来，若不是有人从外面破开了幻境，我也不知该如何逃脱。”

　　“影鳗擅长伪装和幻术，是暗杀的好手，他对目标施下的幻术，从外破解倒是好说，可与之同调倒是难得。”练游阔勾了一下嘴角，“看来你与应应，确实有特别的缘分。”

　　“夫人这么晚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事？”

　　“憋了十六年了，今儿个大概是忍不住了，想找人说说，但又没有合适的。这是无奈之下的选择。”练游阔站了起来，一副卸下了重担的样子，“神清气爽多了，今晚能做个好梦。”

　　“指不定那老龙摸着黑来抢人。”

　　“我练府也不是吃素的，好歹祖上出过神兽呢，就这点，可比景家强。”

　　“那我就放心了。不送。”

　　红衣女子掸衣离席，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身上有那人的气息不假，但养育你的，一定是顶好的人，才能叫你不至于与那人太过相似。”

　　“我与夫人今日才是初见，夫人就有自信将我看了个透？”

　　练游阔笑而不语，扬长而去。

　　*

　　第二日大早上，景应就跑来陆酿屋里，本想揪着陆酿起床叫他吓一跳，没想到进了屋子，就看见陆酿已经坐在书桌前写字，一时有些丧气。

　　“在写什么啊？”

　　“这几日暂时不能去书院，给院长写个假条。”

　　“哎，怪我，耽搁你拿全勤了。”

　　“不怪你。不碍事。”

　　若将话说完整了，应当是：“反正我自己也有被老龙盯上的危险，不怪你。我本来就对全勤没什么执念，拿不到也不碍事。”

　　但景应听在耳里，就觉得这是陆酿在乎自己的证据，若要补完，应当是这样的：“是我自己决定的，不怪你。相比起你的安危，拿不到全勤完全不碍事。”

　　一张脸一下子笑开了花，几乎是搂着陆酿的脖子来了一句：“哥，你真好！”

　　陆酿终究是把那句“谁是你哥”给咽了回去。他不想暴露自己是银龙的事，又想叫景应认祖归宗，作为贪心的代价，就是要忍受被景应当成亲哥的事。

　　他与景应交情明明没那么深，景应却一副已经跟他当了十六年兄弟的样子，左一声哥，右还是一声哥，嘘寒问暖，动手动脚。

　　“对了哥，既然好几日不能回去，不如给叔……”

　　景应刚想顺口说叔叔阿姨，被陆酿一瞪，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不如给爹娘写个信吧，他们肯定担心了。”

　　这小子要是被抓起来拷问的话，肯定连一下打都还没挨就能全给招了。

　　不过景应说的确实有道理，之前光一个景应的事，就叫他们寝食难安了，如今连自己也不在身边，保不准他们会想更多，无论如何也是该写个信，告知一声的。

　　刚好假条写完，陆酿将那纸折好放到一边，又取了新的一张铺开，提笔写道：爹娘，虽不知何时能回家，但我与景应皆安好，勿念。陆酿”

　　“哥，以前一块上学的时候没发现，原来你字这么好看。”景应凑了上来，几乎要粘到陆酿身上。

　　“别废话，你也写一句。”陆酿说着将笔塞到景应手里，自己像避瘟神似的闪到一边。

　　景应没怎么在意，接过笔，在陆酿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要在过去，他怎么会愿意坐一张蛇族坐过的椅子的，但那不是别人，那可是陆酿呀。不对……现在他自己都是一条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致爹娘，见字安。那日来去匆忙，没能好好说话，待此间事了，我们一家四口可彻夜长谈。景应书。”

　　不仅“爹娘”用得顺手，连“一家四口”都是信手拈来。陆酿满意地点点头，将这封家书与刚才的假条各自塞进信封。

　　然而，报平安的信，却没带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