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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剖白心意 ...

  •   太子大难不死平安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朝臣无论心中究竟是遗憾居多或是有些不忿,到底面上表现得无可摘指——不说一句涕泗横流,几滴眼泪总是要有的,更别少不得恭贺他“吉人天相”之语。

      便是连睿王恒王这般的,内里也不知多希望他尸骨无存,还不是要假惺惺地上前去与他在众人面前演一出好戏,彼此也心知肚明,只在众人面前做个兄友弟恭的样子罢了,也不知道能骗过哪个老狐狸去。

      祁立璟对这些司空见惯,只是这次似乎是累极,连脸上一贯带着的笑意都淡淡,旁人说起话来也只是敷衍两句,并不真心回答。

      所幸他侥幸死里逃生,大家也就都能理解一二,并不责怪,只盼着他好生休息才是。

      相较之下,祁远却反而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父皇明鉴,”祁立璟说道,迎着天子有些愠怒的神情,不卑不亢语气平淡:“我们确实该于二十五日返程,只是临出青州前赵娘子突然身子不适,寻了大夫诊治说是该好生歇几日,这才因此耽搁了行程。”

      “不过儿臣想着此去青州收获颇丰,便有意想先让下属带回来与父皇过目。”

      他顿了顿,笑容倏尔更加真诚了些:“没成想竟然途遇山匪出了这种事来。儿臣生怕悲剧重演,这才在会长安的途中一路小心谨慎,倒是让父皇同诸位大人忧心了,还望父皇责罚。”

      吾子少而黠慧。

      这是祁远当初得意地向众人说出口的话,满满都是对自己儿子聪慧的炫耀。

      睿王同恒王常常向他抱怨太子话中含针带刺每每戳得人心都疼了一片,祁远却总不以为意——太子就应当如此,锋芒不必外露但也要足够以威慑众人,也乐见其成他在朝堂之上把一众人呛得连话都说不出一句自己还带着笑问声“意下如何”。

      祁远曾经无比放心把江山交托与他。

      只是而今轮到他来体会这话中的锋芒与讥讽,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大抵是愤怒更多,难堪有之,却唯独不见一丝半点的羞惭。

      “罢了。”他摆摆手,“平安归来就好,又何必再谈责罚。”

      话虽如此,那股子怒愤仍是没消,带着火气把人晾在宣政殿外好多时才不情不愿地搁下批阅奏折的朱笔让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内侍总管火急火燎地把太子殿下请了进来,还帮着说了会话:“太子勿怪,这两天陛下忧心您,奏折已放了许久了。”

      祁立璟自然不信这鬼话,只是到底没有明面上就嗤之以鼻让总管为难,只是假意笑着,也看不出什么旁的情绪来。

      “你刚回长安来,不往东宫去歇着,怎么又来了宣政殿?”祁远问道。

      祁立璟先是毕恭毕敬行了礼,而后才回答道:“回禀父皇,儿臣虽远在青州,可太后赐婚之事也略有耳闻。也不瞒着父皇,儿臣自然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直接回了长安,如今好不容易归来,自是要问问父皇,婚事定在哪个良辰吉日?”

      祁远眸光一动:“急什么!”

      “沈娘子是儿臣的心上人,如此不急?”此时的祁立璟同那日说起自己想带一人来与他过目时的神情一模一样,眼神中有急切,更有些许羞怯:“父皇同母后想来也有过这种经历——想早早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吧?”

      “何况,”不等祁远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他便又接着说道:“若是儿臣的日子迟迟未定,睿王同左家娘子的事不也就被耽搁了吗?娴妃娘娘可是一直盼着睿王能早些成家立业呢,儿臣可不想做这个罪人。”

      良久,祁远才勉强平息了自己的怒火,喑哑着嗓子斥他:“钦天监那边还没算出时间来!你若是急了,自去催促!莫要一天天地来叨扰朕!好好一个太子,成日耽于儿女私情,你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父皇息怒。”祁立璟慢悠悠地说道,不慌反笑:“想来父皇应当不知道我昨日回来后便去了何处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

      沈家。

      祁远想起昨夜收到暗卫的信儿,莫名有些想责骂他们为何不干脆斩草除根连初初进城一个人也没惊动的太子一块除掉反而手下留情,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二人久别重逢、浓情蜜意,当真气人。

      “儿臣心急,将赵娘子送去沈府后便去找了元元。”他美滋滋地揭秘,倒是看不出到底知不知道面前的天子已经面色铁青听不进去他接下来说得一言一句:“她正在院中等着儿臣,听了我唤她就乖乖地转过身来。”

      “最是可爱得很。”

      “那一刻儿臣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娶她进太子府,从此以后每每回府都有她在等我。”

      祁立璟说着说着便笑起来,剑眉星目异常俊朗:“儿臣想要她早早成为我的妻子。”

      祁远将双手紧紧地攥成拳,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少年只当什么都看不见,轻飘飘为他下最后一道枷锁:“父皇,儿臣是从太后那出来的,她说了,十一月有几个好日子,正适合挑来与我同睿王做了婚事,也好让她尽早安心。懿旨已经下去了,算算时间,怕是该到了。”

      好一出算计。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的好儿子,他的好母亲。

      祁远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有些掌控不住这个儿子,他长大了,羽翼也渐渐丰满。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一个能被他轻而易举拿捏的小可怜,现在却可以反过来往他心口捅刀子。

      这是何等的猖狂?而他却毫无办法。

      “好——好——好——”祁远一连说了三声好,吓得一旁的内侍悄然走上前来不着痕迹地搀扶住他以防他又一次急火攻心而晕倒,不得不称一句心惊肉跳。

      天子一反常态,气得发笑:“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祁立璟笑纳这个褒奖,他说这是他身为太子应做的。

      但是其实昨夜的场景并没有他设想的那般美好。

      他本以为可以看见心上人欣喜的面庞,还有一瞬间奢望过她会像稚鸟一样飞奔到怀中,可他实际上只看见了她眼底挥之不去的惊讶,还有一丝茫然与质疑。

      沈知笎没读过他认认真真措辞然后仔仔细细交给驿使送来的信。

      因为他欺骗所有人自己会在二十五日动身,唯独告诉沈知笎自己会迟两日再离开。

      然而她不知道。

      幕僚当时很不认同他鲁莽的举动,总说他不该把身家性命寄托在旁人身上,如若沈娘子一时不慎走露了消息,说不得自己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他语气委婉,祁立璟听得出他是在怕沈知笎会出卖他另谋出路。

      现在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会更让他痛。

      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卖他,还是她根本就不屑打开他的亲笔信。

      太子府管家赶上来扶着他下马车,无意中触及自家主子冰凉凉的手,上了年纪的老人总喜欢唠唠叨叨说些让他注意自己身子的话,难免抱怨几句青州不比长安繁华也就罢了,连这气候都格外冷些,怪不得要叫他体寒一些。

      祁立璟敬重这位他,笑着一一应下,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殿下,沈娘子今晨就来了,我劝她说殿下去了早朝难免要晚些才回府,她也不肯走,只一个人待在院中又拿了本闲书看,已有一段时间了。”

      “待在院中?”祁立璟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知道自己被五味杂陈下的情感裹挟,然而那一瞬间还是担忧占了上风,关心的话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今天天寒,她身子不好,你们也不拦着让她进屋坐坐,这有了病怎么办?”

      “还不是要她白白遭罪!”

      管家十分委屈:“老奴自然不敢怠慢沈娘子,可娘子固执,几个小丫头去劝都铩羽而归,又生怕再去劝要惹恼了她引了不快,只备了些姜茶姜汤在一旁等候吩咐。也是殿下今日回来得晚,这才白白等了许久。”

      祁立璟走得越来越快,不多时就将管家甩下一段路程来:“下次再有这种事,直接派了人告知我便是,不必去担心这弯弯绕绕。”

      太子府也算是富丽堂皇,内里院落错落有致,祁立璟第一次有些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委实算大了些,连去个东院找人都显得格外缓慢。

      沈知笎是说了实话的,她并不觉得十分寒冷。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钟意自己的未婚妻,眼巴巴地跑到太后那里去求了懿旨赐婚,他府中的人也不例外,极会察言观色,姜茶姜汤汤婆子一个不落备好了候在门外随她取用。

      可是她不冷。

      今日来找祁立璟,也只是为了表姐姐而亲自过来感谢他的而已。

      或许也不全是。

      沈知笎自认为是未亡人,在沈家从来找不到归属感,偌大一个家,有沈父沈母,有前途似锦的儿子沈迹州,还有温婉娴静的赵蓁,以及聪慧懂事的阿羽。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属于哪里。

      沈母说得不错,沈知笎是沈府上上下下都娇宠着的姑娘。

      可姜苑不是。

      她与沈家无缘,所以才在一片团聚的祥和气氛中没由来感到一丝难以遏制的孤独,而后仓皇找了个为姐姐道谢的原因逃到这清净地来。

      “元元。”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看过去,祁立璟急得连朝服都没换下来,是她从未见过的身着玄黑衣袍的模样。

      是清逸俊朗的少年郎。

      沈知笎冲他笑了笑,管家一边笑眯眯一边极有眼色地摆摆手示意婢女们都退下,然后留下这整个东院与他们二人——未婚的少郎少女们久别重逢总是要说些悄悄话的,管家说他虽然老了可也是过来人,懂得很。

      “元元,”祁立璟脱下自己的衣袍披到她肩上,怜惜地用手背触了触她颊间的温度,却不想自己也是一般的体寒,冰得她瑟缩了一下才意识到,慌慌张张地道歉:“元元,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可是冷了?我——”

      “没事。”沈知笎轻轻摇了摇头,又有些沉默下去。

      祁立璟自觉离她远了些,唯唯问道:“元元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没什么事。”沈知笎说道,“只是想替表姐好好来道谢罢了,她早早就惦记着青州的家业,我同阿兄也一直希望她能得偿所愿,自然要感谢你。”

      他听着小娘子温柔软糯的声音,心却一点点坠入谷底。

      多可笑。

      他居然还在奢望她看出昨夜自己情绪的低落所以意识到是自己没有看过他的信件,所以才会来东宫找他,所以才会等这么久都不愿意回去。

      原来都不是。

      祁立璟方才在想他要怎么说原谅,他想他要坚持久一点,否则小娘子要恃宠而骄;他想他要刻意冷着脸吓吓她让她再也不敢这样做;但是最后他想他应该会抱抱她,然后说没事没事不过一封信罢了又有何需要在意的。

      可原来是他自作多情。

      “元元,”祁立璟低垂下眼睫不去看她明亮得蛊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更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你让我死个明白。”

      沈知笎愣了愣,他的话还在继续,声音第一次有些清冷:“告诉我,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祁立璟有些说不出的疲倦,他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古寺失火是你刻意造成的;长乐的生辰宴上天子吐血晕倒,也与你有关;我被平白调去青州,也与你脱不开干系……桩桩件件,都是你。”

      他眨了眨眼睛:“原来跳出来看,都是这般简单。”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感情。”这句最难说出口,因为太残忍太无情:“我知道古寺那晚你的所有话都是在骗我,可是我还在为你辩解,我说你太小了,根本不懂男女之情,可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总能慢慢教会你。”

      “元元,我是真的心悦你。”

      祁立璟慢慢摇了摇头:“所以就连后来你想杀我……我都可以视而不见。”

      他的手搭在脖颈被碧玉簪子刺上的地方——过去近一个月,那处仍是有些微微地痛。

      沈知笎不解,偏着头问他:“你明明知道。谋害皇嗣是重罪,为什么不——”

      “因为我真的怕你离开我。”祁立璟回答,“很意气用事,简直都有些不太像我自己。”

      “可是,”他渐渐流露出有些哀伤的神情,“元元,你的心怕是块石头,我用心去捂,那么久了,竟然仍是一片的冰凉……比三九天里最寒冷的白雪还要让人心寒。”

      “朝臣皆称赞我算无遗策、足智多谋,可是我只想难得糊涂,若不是如此,我该是猜不到的。可是你第一次见我父皇就逼得他吐血晕倒,后来又被逼入宫,我怎么会猜不到你们之间有些非比寻常的关系?”

      “难怪太后说你在宫中那段时间里,她也没帮上什么忙。”

      “难怪……你会把左将军约至我的私宅然后设计令他饮下毒酒。”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元元,你看你,太知道如何趋利避害让我为你解决所有的后事。你就是笃定了我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也会自觉为你善后让左相怀疑不到你是不是?”

      “还是说你连天子也一同算计了进去?”

      他有些落寞:“我不知道。”

      “元元,”祁立璟最后慢慢地说道,抬起头来看她,看这个自己一眼就心动的娘子,而后心碎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放不下她:“我大抵明白了,你蓄意接近我是为了天子。那么而今你已经得偿所愿了……”

      “告诉我,”沈知笎听见他卑微的声音:“告诉我,我还有什么被利用的余地吗?”

      这一世的她被无数人明褒暗贬说伶牙俐齿,可是此刻的她看着面前目光中写满哀求的少年一时间竟然真的不知作何说辞。

      他曾把一片赤忱之心毫无保留地献给她。

      沈知笎想过当一切落幕之时这个被欺骗得团团转的太子殿下会有何反应,是暴跳如雷还是连声谩骂,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冷漠疏离,平静地把她推出自己的世界;不过她想这大概是奢望。

      然而她还是不了解祁立璟。

      少女终于感到有些冷,不自觉把身上的衣袍裹得更紧了些以避开凛冽的狂风。

      祁立璟伸手帮她整了整衣袖,突然开口打破沉默:“我只有一事不明白。元元你为何想要我的命?”

      沈知笎从他冷漠的语气中听出伤心欲绝,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是事实。

      她曾经想杀他。这是事实。

      或许……现在也想。

      祁立璟突然笑了笑,自顾自地从她犹豫不决的态度中拼凑出令人心碎的回应,或许他真的了解她,比她所想象得还要了解得多。

      皇子随身可以配刀。

      一柄短短的,小小的,巴掌大一点点,却是削铁如泥的刀。

      他自幼就拿着这柄刀,从它煅出来的第一天就拿着,爱不释手,从不离身。

      祁立璟把这柄刀放在心上人手中,这是他第一次把它放在旁人那里。

      “元元,”他听见自己带笑的声音,有些讶异原来他这个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脖颈是有些脆弱不假,可下不了狠手,也难得死人;还是往左胸口捅一刀来得舒服,最适合初学者……不要怕,不要慌。”

      沈知笎的手在微微颤抖,几乎要拿不动那柄尖刀,刀锋凌厉得很,轻轻把祁立璟推让的右手腕处划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一滴滴渗出,后来越来越多,险些要染红他纯白的内衫:“不要——不要——”

      他的手顿了顿,转眼间又笑着安慰她:“别怕。”

      大抵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生没有一点点预兆。

      沈知笎在刀子没入面前这人的胸膛时如此想。

      她无法说这与她无关。

      无论是半推半就还是蓄意为之,她都并不无辜。

      也许是从昨日起看到沈府一家人其乐融融时就有这样恶毒的想法,凭什么她的父母她的手足被尽数屠戮而罪魁祸首却可以坐拥山河享一世荣华?

      还是从祁立璟的身上看到了从前那个心中只有情郎甚至为了他不惜付出一切的小公主的影子让她感到无比痛恨和恼火?

      总而言之这迁怒来得太快太不应该,让沈知笎几乎没有一点点反应,就顺着突如其来的恶意把刀子送进了他体内。

      她的手上血迹很少,因为祁立璟有意帮她挡掉了一些。

      “别怕。”

      这是沈知笎最后听见的他的一句话。

      他说别怕。

      她突然发现自己落了一滴泪,指甲沾染了水迹。只是也不知是为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剖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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