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龙医事录》徒桥

2、第 2 章

　　那是她终身难忘的一日，世间正值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她和爷爷逃难至此，人生地不熟，加之长途跋涉，没日没夜地躲避强盗与贼兵，爷爷终因年迈体弱，累倒在了一间破庙中。

　　“爷爷爷爷...”

　　“沽儿...”

　　不久于人世的老人望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小孙女，不禁泪流满面，可是很快，他就流尽最后一滴浑浊的眼泪，颤巍巍挣扎着抬起枯老的手。

　　他已油尽灯枯，就要死了，可是沽儿离了他要怎么活下去呀！乱世当道，没有哪一处是不危险的，恶人竟比野兽还要凶残，她一个小女孩要去哪里求活路...

　　爷爷枯枝一样干瘪的手停在半空中又倏然落下，他还没来得及跟唯一的亲人交代什么就撒手人寰了，天空中乍响一道惊雷，雪亮寒光映照出老人死不瞑目的遗容，屠沽儿瞬间崩溃，伏在爷爷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她抓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终因体力不支而晕了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庙外已下起瓢泼大雨，她呆坐了许久才振作起来，她将爷爷的双眼轻轻合上，用尽力气将他拖到庙中的神像后，找来干草将尸身掩盖，她是那样的弱小，连为至亲挖一座坟的气力都没有。

　　做完这一切，庙外的雨也渐渐小了，她最后跪在爷爷身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她一定要活下去，然后回到这里让他入土为安。

　　屠沽儿终是迎着蒙蒙细雨，出发寻找出路。

　　她孤身疾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身上只有半块坚硬如石的烧饼和几本爷爷留下的医书，她不敢下山，之前她和爷爷亲眼在官道上看见强盗或兵痞打家劫舍甚至奸/淫/掳/掠，要不是他们躲藏及时，早就惨遭毒手了。

　　望山跑死马，她就这样连续走了三日也没能翻过这座山头，她的脚步愈发沉重，很快踉跄着瘫倒在一条小溪边，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了。

　　当她俯下身，想要捧起溪水喝上几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异响，她哆嗦着回头望去，却见一只苍灰色的独狼眼冒寒光，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此时的女孩没有丝毫抵抗能力，她没力气动，荒郊野岭放声呼喊也于事无补，想来只能听天由命，坐着等死了。

　　屠沽儿认命了，她闭上眼睛，希望这狼能一口咬断她的喉咙让她死的痛快点，她留着眼泪，听着狼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这只灰狼终于来到她身前，她甚至能感受到它热烘烘的体温，可这狼并没有急着咬死她，它似乎犹豫了，只是伸着头在她身上嗅来嗅去。

　　“啊呜~”

　　灰狼仰头吠叫一声，最后用小小的三角眼瞅了女孩一下，便毫无留恋地跑走了。

　　屠沽儿倒在地上，紧闭双眼等着尖牙没入她的皮肉，可半晌过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狼早已消失不见了踪影。

　　狼走了，它并没有吃她。

　　女孩呆坐溪边，着实想不明白，最后她只能认定是爷爷显灵，让野兽放过了她。

　　屠沽儿恢复了一丝力气，她不敢再耽搁，咬紧牙关继续赶路，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可能一直走下去，就还有希望和活着的勇气吧。

　　夜晚降临，无星亦无月，女孩茫然四顾，有些慌不择路。

　　她想找个树洞或草堆躲藏起来，挨过这无边黑夜，可她摸黑寻了好久也未有发现，加之白天受到狼的惊吓，使她更为惶恐无措，她一步三回头地走着，眼睛因恐惧越睁越大。

　　前方突然冒出幽蓝色的火苗，屠沽儿竟是无意间闯进了一片乱葬岗，周围满是磷磷燃烧的鬼火，一簇一簇摇曳着，诡异地舞动着，她慌了神，脚下一绊，差点摔一跤。

　　“啊！！！”

　　女孩突然尖叫一声，觉出似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她惊惧不已，眼泪扑簌簌直掉，好不容易挣脱了便没头没脑地向前冲，等她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已是不清楚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屠沽儿急促喘息着，泪眼婆娑，她很想就此放弃，找个角落自生自灭，可一想到还没有入土的爷爷，她便举起小手，蹭干眼泪，挣扎着继续走下去，消耗自己仅存的一丝力气。

　　渐渐的，周围的景致又有了新变化，四周再无鬼影幢幢，也无野兽嚎叫，这里万籁寂肃，仿佛连风也小了许多，女孩一步一缓地挪着，她肚腹空空，口干舌燥，双眼迷离，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终于，她体力耗尽，身子向前一歪，可是奇怪的事情随即发生，她并没有下坠，扑向地面，而是斜靠在了一片虚空之上。

　　这体验着实诡异，她仿佛贴在了一面不软不硬还会流动的墙上，女孩神志不清中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她竭力拍打这看不见但摸得着的东西，心绪愈发激动，她的手指很快被蹭破，指尖处滑落的一滴血，竟就这样将那透明的屏障破开一个大洞。

　　屠沽儿失去支撑瞬间摔倒在地，在昏迷前，她隐约望见前方黑影幢幢，为首的那一个眼中精光四射，正快步向她走来...

　　女孩也不清楚自己晕过去多久，等再次醒来时，她正仰面躺着，迷蒙地望着房舍的木梁。

　　“你醒了。”一道清越男声在身旁响起。

　　“啊...啊...”女孩看着他想说话却哑了嗓子，她此刻唇焦口燥，发不出声音。

　　男子先是探究地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接着便动作和缓地扶起她，喂她喝水，屠沽儿靠在他怀里，急切地吞咽起来。

　　“慢慢来，不要着急...”

　　他哄劝着她，甚至还轻拍她的后背，女孩从未与年轻男子接触过，渐渐羞红了脸颊。

　　眼前的男子相貌清俊斯文，束发戴冠，看外表应是二十上下的年纪。

　　“咳咳...”屠沽儿轻咳数声，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谢谢您...”

　　他想必就是搭救她的恩人了，这情意她没齿难忘。

　　“无妨。”

　　男子把空茶杯放到一边，他的神情有些微妙，既不欣喜也不恼怒，他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嘭！”门板突然被大力撞开，一道身影急速跨入门槛冲向卧房。

　　“村长，村长，那小姑娘如何了？到底能不能吃呀？”

　　“呀！！！”

　　当屠沽儿看清来者，吓得用棉被盖住自己，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那那那不是个人！是一个人身猪脑袋的大妖怪！女孩重燃的希望又再次覆灭，呜呜呜他还说要吃了她，她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可很快又有一道声音随后响起，“哎呀朱老五你是饿死鬼投胎吗？杀了生，你那点子修行就甭想要了，村长也定会将你赶出去的，你可长点心吧...”

　　蒙在被子里的女孩听出后进来的是一名嗓音妖娆妩媚的女子，可她还是不敢出来，听那女子说话，虽然没有吃自己的打算，但极有可能也是一只妖。

　　“老五，不可莽撞胡言，还有，进屋须叩门。”

　　被唤作村长的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很快又看向床上隆起的被子。

　　他俯身慢慢掀开被子一角，找到女孩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姑娘，你不要怕，且看看他们，有我在，无谁敢伤你。”

　　他劝说了好一阵，屠沽儿才敢把身子立起来，她依然蒙着被子，跪坐在床榻上，只露出个小脸。

　　她心惊胆战地偷眼去瞧后进来的两位，只见那只人身猪头的妖怪正拱着猪鼻子在四下查看，嘴里哼哼唧唧地要吃的，他见女孩露出脸来，涎笑着就要上前，幸得村长一把拦住，他才放规矩没有再靠近。

　　而最后进来的女子则斜倚在门框上，她身段妖娆，仿若无骨，艳色的衣裙敷衍地裹着，露出胸前一抹丰满的雪肤，她挑着妩媚多情的眼梢，好笑地打量女孩，屠沽儿刚以为她没有异常之处，女子就变戏法一般从身后竖起一根大尾巴，她吹着尾尖的毛发，倏忽间又以一变四，生出四根尾巴来。

　　“哈哈哈哈...”这疑似狐狸精的女子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特别满意女孩被吓坏的表情，“这小丫头挺有趣，村长你借我玩两天呗...”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戏弄她了。”村长催促他们离开，将门重又关上。

　　屋中恢复安静，他站着，而屠沽儿则揪着被角默默流泪，哭得身子在被子下一颤一颤的，他有些于心不忍，不过该面对的谁也逃不掉，事情还是尽快告诉她吧。

　　“姑娘你可有姓名？”

　　“我，我叫屠沽儿。”

　　女孩小声回答他，她不敢去看这位村长，害怕他也显出什么原形来。

　　“屠姑娘...”

　　“您，您叫我沽儿就好。”女孩言辞恳切，他对她有救命之恩，即使他是妖怪，她也要以礼相待。

　　“好，沽儿。”男子见女孩在恐惧之下也能有礼有节，顿生好感，他翻看过她的随身包裹，里面有几本医书，想来是她的家人留给她的。

　　他继续循循善诱，“沽儿，能告知我你是从何而来的吗？”

　　屠沽儿于是从头讲起，她和爷爷如何逃难，在途中又经历了哪些艰难险阻，最后爷爷离她而去，她在饥寒交迫中，遭逢了野狼又侥幸生还，后来就到了这里，她本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村落，幻想自己可以留下来，不过见到刚才那两位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村长听完她的叙述，了然地点点头，随后问道，“沽儿，你知道狼为何不吃你吗？”

　　女孩摇摇头，她确实想不明白。

　　他接着道，“我姓方名春从，是这里的村长，我想确认一下，不过此番有些失礼数，还望你能谅解...”

　　她认真地点点头，虽然不清楚他具体要做什么，但还是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方春从坐回榻上，他缓缓靠近女孩，眼神变得凌厉深邃，“失礼了。”

　　他启唇说下这一句后，便迅速执起她的手，将脸贴近。

　　屠沽儿见他不断嗅闻她的手心，不禁想起之前那匹狼，她不自觉向后缩手，可方春从铁箍似的握紧她，不容其挣脱。

　　“不怕。”

　　他淡淡地安慰一声，紧接着并拢两指，施展法术，迅速划开女孩的掌心。

　　血线很快浮现出来，他轻轻沾取一点送入口中，却没想到只那一滴就无比苦涩，他忍着剧烈的苦味还想深入探究，可那血像是长了脚一般，迅速滑过他的喉管，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来不及多想便匆匆灌下半杯茶水，连带着血滴一齐吐了出来。

　　“方，方...村，村长你怎么了？”女孩显然被他一连串的举动惊吓到了。

　　方春从蹙起眉头，闭目良久，那血还是有微末渗进来，他初始感觉苦意充盈，而后就是无端的心房剧烈跳动，他睁开的双眼中精光四射，这是他要现真身的前兆，他反复呼吸吐纳，好不容易才压下血滴对他的影响，恢复常态。

　　他定定注视着屠沽儿，这个小姑娘绝非凡间之人，怪不得她能孤身穿过野兽聚集的密林而毫发无伤，还破了自己的结界，可是他探查半晌，依然无法确定她究竟是何种妖。

　　“沽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他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你，不是凡人。”

　　小女孩当场怔愣，这可是比她来到一座妖怪村还要无法理解的事情，她的眼眶很快蓄满泪水，整个人愈发委屈无助。

　　所以，这就是野狼不吃她的原因吗？

　　她，竟然不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