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龙医事录》徒桥

1、第 1 章

　　屠沽儿从半掀的窗扉下眺望远处，她已经来到此地半月有余了。

　　这座小小的村落依山而建，现在正值初冬时节，昨夜下了场小雪，今晨她推开窗子，便见山间树枝上挂着雪屑，随风飘荡。

　　“沽儿。”有谁在门外唤她，轻轻叩响了房门。

　　“来了！”沽儿听出是村长的声音，急忙跑过去开门。

　　木门吱嘎作响地打开来，现出屋外长身玉立的来者，这是一位面容清癯儒雅，身姿秀拔的男子，他头戴鱼尾形制的玉冠，身穿青麻布长衫，正含笑着望着女孩。

　　“我们走吧。”

　　“嗯！”

　　不过唤作沽儿的女孩子还没向外走上两步，就又慌慌张张地折返回来，等她再次回到男子身边，手上就多了一个小布包。

　　“我，我带了几本医书...”女孩低着头，羞赧地嗫嚅着。

　　男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让她跟紧些，之后便一同朝村口而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连鸟叫声都听不到，村中各家各户门窗紧闭，似是都在熟睡。屠沽儿行走其间已是见怪不怪了，她的这群邻居大都昼伏夜出，说起来，她才是此处的异类。

　　女孩抬起头望向身前的背影，心怀感激。他是这座村子的村长，姓方名春从，正是他好心收留了孤苦无依的她，让她得以居住在此，有一方安寝之地。

　　对了，她的村长不是人，是一尾鲤鱼精。

　　“沽儿。”村长回过身唤她，“你可曾见过龙？”

　　女孩摇摇头，她穿着一件桃红色夹棉袄子，脸颊也透着些许粉桃色，不过她的衣服并不合身，有些宽大的袖口和裤脚都被细布条勒紧了，寒风一吹，她的夹袄就会鼓起来，让她看起来像个摇摇晃晃又圆滚滚的年画娃娃。

　　“方大哥，龙，龙是不是长得很大很大？”沽儿忐忑地捏紧布包，她今天不但要见到真龙还要为其看病，她临走前心里没底又拿上几本医书打算再看看，不过现下一想，龙看见她当着自己的面现翻医书，会不会更不信任她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女孩快跑几步，与方春从并排同行，她抬头愧疚地看着他，这是村长拜托她的第一件事，她无法做好，实在羞惭得很。

　　村长见她神情郁郁，以为她是心生畏惧，于是低下头柔声安慰道，“别怕，龙的本事很大，可大可小，可细可巨，能显能隐，若你实在惧怕，我让他化作人形也是可以的。”

　　女孩懵懂地点点头，暂且安心了，她在心中默念着爷爷曾教授过的医理，希冀能有所用处。

　　他们走至村外，沿着上山的羊肠小道一路蜿蜒前行，待转到山的北坡，此间忽然又有了声音，鸟鸣啾啾，水声潺潺，一道瀑布似白练般倾泻而下，源源不断地坠入一方深潭中。方春从站在潭边，俯身夹起一块小石子投射入水，而后便负手静静地等待。

　　屠沽儿慢慢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下方的深潭，这潭水平静如古镜，底部还泛着幽幽绿光，细碎的雪粒落入其中，转瞬就与潭水融为一体，消失无踪。

　　她等了一会儿，见一切如常，便大着胆子蹲下身仔细查看，可就在这刹那间，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溅得女孩一头一脸全都是水。

　　方春从移开宽袖，挥散四溅的水滴，他有法力在身，周身洁净未湿，他很快扶起一旁的女孩，从怀中取出巾帕替她擦拭面颊头发上的水渍，他一时间忘记了，这个小姑娘没有任何灵力傍身，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弱小的凡人，不过...

　　掀起冲天水柱的身影夹风带雪又折返回来，屠沽儿原本微微眯起的双眼，也因过于震惊而睁圆了，此时此刻，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条通体似墨玉的巨龙，他高悬于潭水之上，足有数丈之高，鬣毛随风飘动着，爪尖鳞密，端的是威风凛凛，熠熠生华。

　　黑龙的瞳孔细如银针，黑曜石一般的眼瞳中闪动点点金斑，他盯着这个娇小陌生的女孩子，鼻端喷出的一道遇冷而化的白气就能将她完全笼罩住，而后他又转动巨目去看一旁的男子，两厢默默对视了良久。

　　方春从在心里沉叹一声，对巨龙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深感无奈，罢了，今日带沽儿来给他瞧病本就是自己擅作主张，他不乐意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他的病症不足为外人道也，能将就就将就一下吧。

　　屠沽儿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巨龙，她微张着嘴巴一副看呆的模样，她心如擂鼓，砰砰直跳，既畏惧眼前的巨物又被其深深吸引住。

　　哇，这就是龙吗？好美丽、好威风，好好看呀！

　　巨龙此时默默伸出一爪搭在潭边，那意思似乎是同意就诊了，方春从本想让他变小一点，可是黑龙随即闭上了眼睛，看也不看他们。

　　“沽儿，你试试？”无可奈何的村长只得让女孩先尝试看诊，不行再说。

　　屠沽儿鼓起勇气，可是离的越近，手脚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战战兢兢地将小手搭在巨龙的利爪上，开始摸脉。

　　龙的脚爪锐利无比，爪锋似雪亮的钢刀，女孩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踮起脚尖摸向爪根处，那里有强劲的搏动感，是血脉走行的地方。

　　巨龙微微掀起眼帘，鄙夷不屑地打量屠沽儿，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会看病？他只觉得她手上的动作轻如鸿毛，拂过时让他只有痒意。

　　哼！他之前还担心会被医者看出什么来，这下倒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长脉、短脉、洪脉、微脉...她努力回忆爷爷讲授过的医理，开始诊脉，可是她站在比自己身子还高的巨爪前摸了半晌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她看着方春从投来鼓励的目光，心中更加羞愧，可她不能轻言放弃，她打起精神开始装模作样地摸脉，反复思量着解决之法。

　　前几日，村长找到她，希望她能给他的一位朋友看看病，当她听到这位患者的隐疾，就觉得自己应付不了，可是村长坚持让她试试，他们妖族极少求医，一向生存、修炼靠自己，这等难以启齿的病症就更是无从治起了，说着说着，村长神色更加郁结，他那可怜的龙朋友，成亲一年还无所出，再这样下去，恐怕就...

　　女孩话听了一半就于心不忍了，成亲一年无所出？她自动将患者带入成女子，她非常同情她，原来不仅凡人，连妖族也有此等烦恼，她在那之后，翻阅了许久的医书，可惜事与愿违，她始终无从下手。

　　可即使她治不了，也要开导一下这位龙姐姐，让她不要因此郁郁寡欢，屠沽儿想到这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呃...呃...您寒湿犯体，损伤肾阳....”虽说这话是她胡诌八扯，有蒙混过关之嫌，但她已经想好了之后的说辞，所以话反而越说越利索了。

　　方春从听她讲起玄奥的医理，以为她真的诊断出了什么，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那巨龙还是闭目养神，一语不发。

　　“沽儿，你简单说说...”他让女孩直白点，好让某条龙能够听懂。

　　于是屠沽儿从巨龙的利爪下仰起头，细声细气地对其说道，“您宫寒了！所以才不易有孕。”

　　她捡了个女子怀孕困难的普遍症候，不过这不是她的重点，她还想接着说。

　　一旁的村长听到此话大为惊诧，他直觉女孩是误会了什么，刚要解释一番却看见巨龙瞬间睁开双眼，迅速将硕大的头颅弯向屠沽儿。

　　女孩这时候却不害怕了，在她心里，眼前的巨龙已不再可怕，那只是一位需要得到帮助的龙姐姐。

　　“您不必害怕，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假以时日，调理得当自然就会好的，您的夫君要是因此而责怪您，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只能说明他不够体谅您，这绝不是您的错！”

　　“休要胡言！”某条龙大怒，“我是雄的！！！”

　　他忍无可忍，咆哮出声，响动之大让整片潭水搅扰波动，掀起汹涌水潮，他爪下的石块瞬间碎成齑粉，方春从见其动怒，立刻提脚移至女孩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泓峥，你冷静一下，此事怪我，是我没有明说你的性别...”

　　他确实对屠沽儿隐瞒了诸多细节，可谁能想到，女孩竟然连是男是女都搞错了。

　　巨龙的嗓音清朗低沉，是明显的男声，女孩一听就瘫软在地，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

　　呜呜呜爷爷爷爷！我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您了...

　　屠沽儿吓得浑身发抖，她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地小声啜泣着，想着不久前辞世的爷爷。她悔不当初，自己果然无用的很，连性别都能搞错，她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

　　黑龙泓峥气势汹汹地开始兴师问罪，他狠狠瞪向方春从，“好啊你！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江湖郎中？教她的人必定也是个庸医。”

　　屠沽儿听到此话，抽抽噎噎地从村长身后探出头来，一切都是她的错，但谁也不能这么说她的爷爷。

　　“我，我爷爷很厉害的，十里八乡的牛啊猪呀生病了都来找他...”

　　泓峥心道这个小东西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什么牛猪的，他疑惑地看向方春从，只见这位村长一脸平静，却很快口出惊骇之语。

　　“哦，我忘记说了，她的爷爷是个兽医，她也是个兽医。”

　　听罢此言，泓峥怒极反笑，“好，很好，甚好...”

　　原来自己和牛猪是一个待遇呀，他磨着利齿，很想将眼前这两个不靠谱的吞吃入腹，他猛地呼出一口寒冰之气，饶是方春从也抵挡不住，与沽儿齐齐摔下潭边，倒在枯草丛中。

　　巨龙出了一口恶气，转身欲走不想理会他们，可他脑中忽然闪现一念，悬停在了半空中。

　　泓峥思忖片刻，又掉转回身，他游龙蜿蜒而行，并慢慢缩小身形。

　　屠沽儿还在揉着撞疼的后脑勺，不想一个黑影竟慢慢笼罩住了她，女孩惊叫一声，却无法抵抗黑龙越靠越近，这龙不停嗅闻着她的周身，使女孩丝毫不敢乱动。

　　方春从见此情景，不甚赞同，“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如此失礼。”

　　“呵！讲究人间那一套礼法？可她是个人吗？”

　　泓峥若有所思地打量女孩，问道，“小东西，你究竟是个什么？”

　　屠沽儿听他这样说，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刚进村的那一日，身为村长的方春从就已明示过——

　　——她，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