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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不是心眼的心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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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城专诸巷秦宅,正房内室。
“你们要随杨林进京?”
秦老太太身子一震,手一抖,掌中托着的细瓷茶碗眼看就要摔落下地。
好在她旁边坐着罗成。
罗成出手如风,五指并拢,就势托住了秦老太太的腕子骨,也稳住了茶盏。
从碗沿溅出的几滴水,只打湿了一点老太太的裙边。
“舅妈,您别着急。这可不是坏事。”
秦老太太迟疑道:“这……这……这怎么不是坏事?刚才杨林派了好几个人来,放下一大堆箱子包袱,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罗成笑道:“舅妈,今天是您老人家的大好日子,可不兴说那‘死’字。何况那些都是杨林给表哥的赏赐,给您的寿礼,并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秦老太太道:“你舅妈虽然已经七十了,倒也还没老糊涂到不认识好歹。只是杨林……他礼物给得越多,我这心里就越不踏实。”
她叹了口气,道:“我们秦宁两家和他仇深似海,除去家恨,还有国仇。如今我儿却因为要活下去,不得不认贼作父……万一……万一真有什么闪失……”
罗成忙道:“舅妈,当年春秋时吴越两国交战,吴王夫差打了胜仗,还一度把越王勾践当作下贱奴仆使唤。勾践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雪恨,不也照样忍过来了么?”
秦老太太道:“你表哥那点本事,我还不清楚?他哪里能和一国王侯相提并论?”
罗成道:“是不能和一国王侯相提并论,现在表哥在杨林面前的待遇,那可比当年越王勾践要好上太多。单说杨林送您的礼物,若是用来买济南府的临街铺子,估计人家能把衙门口也搭进来给您做添头。”
秦老太太嗔道:“你倒是说说,我一个深宅妇人,买衙门口拿来做什么?”
罗成嘻嘻一笑,道:“舅妈,您不需要,可表哥未必不需要。”
秦老太太道:“就你鬼精灵!”
罗成道:“您想想,杨林如果并不十分器重表哥,哪里能给您一次就送来这许多箱子包袱?更遑论带他进京,听说还要面圣的。”
他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道:“我刚才在大营里,可算见到了‘十三太保义儿干殿下’的神气,我爹平时待我这个亲儿子,都还没有杨林待表哥一半的好。若说我和表哥在进京途中真犯了错,杨林也只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绝不会处罚表哥的。”
秦老太太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舅妈,您别不信,就杨林那个糊涂劲儿,且不说表哥和他有仇,就算表哥哪天真要反隋,他也只会认为表哥定是遭人陷害,并非自愿,到时说不定还要反过来劝表哥不要多想,以免被外人离间了父子情谊。”
罗成这话是对着秦老太太说的,眼角却在瞟着站在不远处的秦琼。
秦琼就站在屋子中间,站在罗成上前两步就能伸手够着的地方,却是背对他站着的。
罗成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刚才那几句话,表哥到底听没听见。
他的表哥看上去实在很忙,忙得连话都已顾不上听,更顾不上说。
秦琼确实很忙,他正忙着换盔甲。
他并不是一个人在忙,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秦安。
那一套厚重的甲胄,在灯光下泛着金光,两个人似是被金光迷了眼,手上动作都很慢,很不利索。
罗成却一脸轻松,仍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他只动了动嘴。
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陪秦老太太聊闲天。
秦宅的正房大多都很宽敞,采光也很好,这间内室也不例外。
但现在,这间内室的门窗却都已紧紧关上,屋子里暗得很,如果不点灯,别说换盔甲,就是面对面说话,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这间内室里,只有罗成、秦老太太、秦琼和秦安四个人。
秦老太太担心秦琼,临行前想再看看儿子,和他说些私□□己话,实在是很合情合理的事,就算关上门窗,不要下人伺候,也没有人能说她做得不对。
可罗成明明也要和秦琼一同回返大营,一同跟随杨林进京的,他为什么不叫人来帮自己换盔甲?
看他的神情,仿佛真是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没有把杨林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罗成此次从北平府南下拜寿,虽说并非随军打仗,最好轻衣便装出行,可一行十五个人包括他自己,却都个个顶盔贯甲,装备齐全。
不这样做,如何能显出燕山公的气派?
如果和其他人一样随便打扮,在途中遇到了,彼此一通传,都是来给秦老太太拜寿的,岂非让人小瞧了北平王府?
他那一身烂银打造的白盔白甲,和一杆家传的五钩神飞枪,现在就放在他的卧房里,随时都可以去拿来穿戴。
难道罗成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难道他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也许他坐在这里,不过就是为了看秦琼换盔甲。毕竟像表哥这种手足无措的景象,实在是难得一见。
秦琼似乎也已看出罗成的心思,忽然间转过头,沉声道:“娘,杨林已经知道我是谁。”
“你说……他……他已经知道你是谁?”
秦老太太这一吓比刚才还要厉害,若不是罗成眼疾手快按住她,恐怕她真的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表哥,你会说话不会?我们说得好好的,你在旁边添什么乱!”
秦琼道:“可是……”
罗成瞪了他一眼,赶紧握住秦老太太颤抖的手,道:“舅妈,您是信他,还是信我?”
秦老太太道:“这……这……”
罗成笑了笑,道:“是,杨林已经知道我们两家是姑表亲戚,他和我爹一直有来往,自然也清楚舅父是谁。”
他故意停了一会,等秦老太太喘过两口气,才继续道:“可尽管如此,今天在大营里,他对表哥的态度也只有夸奖,没有别的,就连重话也没说过一句。您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秦琼抬起头,看了一眼罗成。
他真担心罗成会对秦老太太说出些了不得的事情,一些让他听了都忍不住脸红的事情。
可他再担心也没用。
因为罗成接下来要说的话,根本不打算让他听到。
他眼睁睁看着罗成用手遮住了嘴,凑到秦老太太耳边,声音渐渐小下去,仿佛有蚊子在叫。
他这个表弟,就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和秦老太太说起了悄悄话。
罗成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花招?
他现在对着秦老太太,简直就像是刚才在大营里对着杨林说话一样,眉梢眼角全透着得意。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秦老太太的眉头竟已完全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笑容。
秦琼的眉头却已皱起。
罗成到底和秦老太太说了什么?
“您现在放心了?”
罗成忽然大笑。
他的手已从嘴边移开,原本探出去的半个身子,也已重新回到原位。
他甚至还有空去看秦琼,故意冲他眨了眨眼。
秦琼只觉得头痛。
秦老太太道:“杨林倒是真看得开。和他一比,却显得我们母子心眼小了。”
罗成道:“舅妈您这话,也对也不对。”
秦老太太道:“哦?”
罗成道:“他是看得开,可您的心眼也并不小。”
秦老太太本不想问的,却还是忍不住笑着问道:“杨林连仇人儿子都能痛快认干亲,我却一意要你表哥为父报仇,这样的心眼还不算小?”
罗成道:“杨林再不是东西,那也是大隋朝的靠山王,一身武艺世间少有敌手。当年他一路伐南陈,灭北齐……不知道和多少人结了仇,光是镇关守城的将领,少说也得上百。倘若您是杨林,您能记住几个仇人?”
秦老太太道:“这……”
罗成道:“他为什么会一直收藏着舅父的盔甲和长枪,又为什么会把它们转赠给表哥?其中原因,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秦老太太不笑了。
她伸手擦了擦眼睛,道:“宝贝儿,你……若真为舅妈好,就别老用好听话哄舅妈。”
罗成仍笑着道:“我只不过是在讲事实,哪里是哄?倘若杨林不认为舅父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对手,一个当世无愧的英雄,他又怎会坚信,只有舅父的这套遗物,才能配得上表哥?”
秦老太太怔住。
她看着罗成,看了很久,才慢慢道:“不错,你舅父他,的确是个英雄。”
罗成点了点头,道:“我从小就听爹娘说过,舅父镇守马鸣关,与杨林连战三天三夜,不屈服,不投降,以身殉国,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爹虽然能凭枪法精奇,曾把杨林打落马下,但……始终比不得舅父。”
秦老太太又一次伸手擦了擦眼睛,道:“那天马鸣关眼看是守不住了,我劝你舅父一起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他却说……他却说……”
她的声音已哽咽,眼泪已流下。
罗成柔声道:“舅妈,您是南陈正经的宁家小姐,马鸣关总镇夫人,自然清楚舅父平生所愿,无非就是保国安民,为国尽忠。舅父阵前牺牲,的确成全了秦家的忠烈名声,可若论及平生功绩,您也当得起是宁家的一个巾帼英雄,哪里能说心眼小呢?”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听我娘说过,要在乱世中苟全性命,可不比从容赴死简单。我娘当年还有我爹护着,都觉日子难过,您好好一个官家太太,流落江湖,不但得顾着秦安大哥和我表哥,还要从马鸣关千里迢迢回返山东……若没有您,我表哥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秦老太太紧紧握着罗成的手,道:“好孩子,这些日子真没白疼你。你知道舅妈的苦,舅妈这辈子活得也算值了。”
罗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舅妈说哪里话,您还要活到长命百岁的。我娘上次在北平见过表哥后,就一直盼着能早日和您见面叙旧,您可不能不去。”
秦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道:“要不是这次你机灵,跟着你表哥去了杨林大营,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回来。他若活不成,我哪里还想活呢?”
罗成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这算不上什么……难道表哥遇到麻烦,我这个做表弟的,就只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