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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风掠北阳 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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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有事?”
电话响了两秒就通了,心中感慨了一句原来人的声音居然可以这么具象,像锋利钢笔划过A4白纸,笔迹刚直成一线,干脆利落,利刃似的。
陈北劲有些晕醉地靠在车后座上,身上盖着条印花羊绒薄毯,余光淡淡扫了前排后视镜,司机很有眼色地降下中间的自动隔板。
陈北劲歪头靠在椅背上,强撑着困意,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钟。本来到嘴边的话突然转了个弯儿,他问道:“这么快就接电话,你还在办公室?”
“你打电话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没,”喝酒喝得嗓子有些沙哑,陈北劲咳了两声,说:“和戚老二约好的合同重新签好了。”
“所以呢?你是在跟我表功么?”
“我……”
“要不是你突然莫名其妙地搞幺蛾子,这合同还用得着重签么?身为盛铭副总,叫你办个事儿磨磨蹭蹭的,回国好几年到现在我都没给你升职,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怎么,以为做我许景辉的儿子就可以白吃干饭了是么?之前我把老余这个正牌总裁调去分部做临时经理,那是要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干的?警告过你多少次,还当自己跟从前一样可以随心所欲么?跟自己合作伙伴出尔反尔,你把我们盛铭的信誉放在哪儿?”
“……”陈北劲闭了闭眼,说道:“信誉方面你不用操心,资历这块儿我也确实不如老余,他人不错,我小时候他也老是陪我玩儿,你想把他调回来我没意见,你不用以这种方——我是说,把他调回来吧。”
“看看你,没志气的东西,稍微批评你两句就泄了气,当我听不出来你对我有意见么?”
“没意见,”陈北劲使劲儿抓了两把头发,转脸望向窗外,说:“我就是困了。”
“困了还打电话,还说不急着表功。”
“我……”
就是想单纯地给你打个电话说说话啊。
“是想跟你确认一下这次算不算将功折罪。”
“算你过关,”电话那头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语气顿了顿,又小声道:“不早了,你——”
嘟——
陈北劲看着挂断的手机屏,直至黑屏。
从前电话线会偶尔突然就绷断,现在,即便换了无线电话,原来也一样啊。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陈北劲望着外面如梭切换着的城市夜景,记忆中,这句话早就不知道许景辉说过多少遍了。
成年后他就很少犯错误了,不知道下一次许景辉再说这句话,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他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嘴角忽然勾起。
如果许景辉叉腰瞪着他和沈致亭,一边脑袋冒着青烟,一边狠狠戳着他的鼻子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倒乐意的很。
这已经算是证婚人级别的祝福了吧?
多美好的贺词,仅此一次的人,仅此一次的恋爱。
回到家,客厅漆黑一片没开灯,沈致亭的房间门紧闭着,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和小时候建得像教堂一样盛大隆重的家没什么区别,和自己名下其他冷冷清清的别墅公寓也没区别。
领带丢了,西服外套也丢了,浑身酒气被寒冷冲淡了,肩上还紧裹着临走前戚老二可怜他送的新毛毯,西裤兜里有两张有些褶皱的卡拉瓦乔主题画展门票。花店早就关门了,他白绕了个大弯子,午夜街道上转悠两个卖票的黄牛,他想着沈致亭是做广告创意这行的,也许会感兴趣。
按了下玄关处的小灯,头顶亮起一小片光,陈北劲四下环顾半天,最后愣在门口。
并没有人等他回家,这才意识到他好像还没开始恋爱呢。
将门票掏出来,压在柜台复活石像的小摆件儿下面,陈北劲换好鞋,转身准备去浴室洗澡。
没迈出几步,忽然觉得不行,他又调转回头,将票拿在手里,大步直奔沈致亭卧室门口。
咚咚咚!
咚咚咚!
“沈致——”
陈北劲边敲边喊,敲第二下时,门就被人立刻打了开。
陈北劲表情诧异地看着门口的人,他没想到两点多了这人还没睡。
门口的人,上身是件儿印着渐变绿卡通字体的黑色短袖,肩上披了件加绒运动卫衣外套,底下浅灰睡裤略显宽肥,裤腿随着开门刮起的一阵小风荡起几道波纹。沈致亭抱臂斜靠在门墙上,懒懒地眯着眼,见他来,迟钝地朝他看了一眼,像是等候了很久。
“回来了?”沈致亭象征性打着招呼,注意到陈北劲身上的深黑衬衫,他嘴角挑了挑,抬眼问:“有事吗?”
“你一直站在门口?”疲惫的眼尾弧度弯得像开了花,陈北劲张开双臂就要去抱沈致亭,亲昵依偎上去,说道:“这么晚还不睡,等我啊?”
沈致亭让了让身,避开陈北劲的怀抱,勾脚把房门带上,砰地一声将两个人关在门外。
又是一声闷响,陈北劲脑袋磕到了门顶,他捂着脑袋不解地转过头,问:“不睡觉了吗?”
蚕丝织的黑衬衫衣料轻薄丝滑,将男人不经意起虬结起的健硕臂膀线条展露得一览无遗,沈致亭盯得眼热,视线不自然挪开。
他没办法和陈北劲那双混账的无辜大眼对视,便转移到那起伏的喉咙处,待不得半秒,又被迫从那颗滚动的硕大喉结转移向下,目光触及那解了领扣蜜肌半露的胸膛,眼珠再次被烫了一下,男人衣领内沟壑由浅入深,随着对方的呼吸,一下膨胀,又一下收缩,连他的心也随之跌宕不定。
沈致亭低头闭了下眼,咬着牙,被自己气笑了。
真是一颗色心不改,该死的陈北劲,怎么哪里都能引得他浮想联翩!
沈致亭直接别过脸,看向客厅平平板板的液晶电视,说:“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我什么说让你进去了?”
陈北劲不太服气,说道:“那你藏在门后等我干什么?”
“认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自恋狂的毛病。”沈致亭嫌弃又无语,说道:“我是怕你这个笨蛋洗澡的时候醉过了头,一不留意在浴室里把自己憋死了。”
陈北劲一脸“我信你才有鬼”的表情,说道:“我醉的时候多了去了,你难不成就为了听个墙角,每次都在门口一站站半夜?诶,你不会每次都等着我洗完了澡进了屋才睡吧?”
沈致亭笑了声。
像是自嘲,又像是纯粹的听见了好笑的笑话,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身上有点儿冷,沈致亭穿上了运动外套,在陈北劲终于反应过来后、逐渐瞪大的不可置信地大眼注视下,拉上拉链。
走廊光线黯淡,将对立而站的两个人笼罩着,沈致亭两手揣兜,双肩倚靠在墙上,抬眼直视呆愣住的对方。
手里高价买来的限量门票突然就没什么分量了,陈北劲觉得他整个脑子轻飘飘的,身子也跟着轻飘飘的,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却无比的难受。
他蹙眉望着沈致亭瞧了半天,腹稿也打了半天,本来准备要隆重发表几句“被好哥们儿暗恋的获奖感言”,却在张口时犯起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结巴。
“你……你……我……”
我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不是第一次被拆穿了,但眼下场面貌似比上次更为尴尬,沈致亭解嘲般笑叹一声,对陈北劲道:“怎么样,我现在,有点儿喜欢你的样子了么?”
陈北劲动作机械般点点头,点完头,瞬间反应过来什么。他一个箭步欺压过去,两人胸膛贴着胸膛,鼻尖蹭着鼻尖,陈北劲神情凝重和沈致亭对视着,道:“沈致亭。”
沈致亭挑挑眉:“怎么?”
“今晚咱俩不睡一觉实在太说不过去。”
沈致亭对陈北劲这种神经质反应已经麻木了,他“哦”了一声,问:“只是今晚么?”
陈北劲却天真地以为对方在挑|逗自己,脸上罕见地浮起了红。有些吃惊,这是什么感觉?原来自己也会脸上发烫心跳加速么?心底软得一塌糊涂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整个胸腔燃烧着沸腾着羞怯着,他动了情,卖乖讨好地蹭着沈致亭鼻尖儿,两手轻轻落在对方的肩头,缓缓闭眼就要吻上去:“你想每晚也行,沈致亭,谢谢你喜欢我……”
陈北劲不知道自己说了句错话。
吻下去,没有预料的柔软嘴唇,陈北劲睁开眼,刚要埋怨一句上次沈致亭什么都给就是不给接吻,这次怎么又不给?就见沈致亭面色冷冷地盯着他,抬起的手将他下半张脸挡住。
沈致亭的手心也冰冷。
陈北劲一怔。
他又做错什么了?
“我喜欢谁,我爱等着谁,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以身相许做这么大牺牲。”沈致亭拨开陈北劲,将人推向一边,神情淡漠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站住!”陈北劲反手就将擦肩而过的人手腕紧紧攥住,逼迫的沈致亭不得不回头瞪他。
“松手!”
“我不!”陈北劲手上加了几分力道,直到捏得对方骨骼咯咯响,立刻就不忍心了,都没等沈致亭再说点儿什么,他自己就直接松手将人放了开。
沈致亭再一次被气笑了,他伸手猛推了一把陈北劲,对方一个猝不及防,整面脊背摔到墙上。沈致亭问道:“陈北劲,我是不是之前对你太好太宠着你了,让你觉得你可以仗着这点儿喜欢为所欲为了?”
陈北劲紧蹙着眉,低头看着自己刚才突然就不听使唤的手,不说话。
心里却忽然犯起了突突,陈北劲自我反思着,心想怎么跟戚老二那个变态暴力狂来往多了,自己也开始动粗了?
他之前都只骂fuck的。
“我……”陈北劲不理解地看向沈致亭,说道:“我说了我要跟你在一起,这已经是两情相悦了,你突然又怎么了?”
“究竟要我讲多少遍你才能懂,”沈致亭推开了门,回头看向他:“我不需要你因为我做了什么而屈就自己,你也无需错把感动当爱情,我今天喜欢你,明天也会转头喜欢上另一个人,我从没发誓说我要一辈子守在你身边,所以你不用天真地以为我是你的,我现在对你好,那是我自己乐意,我出于私心做的事情只为了愉悦我自己,而非任何其他人。
以后我喜欢上了别人,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但如果明知跟那个人在一起会伤害到我,我会为了自己不承受太重痛苦而选择跟他保持适当距离。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我沈致亭都是个极度自私自我的人,我所做一切的出发点都是自己,我没你想象中那么深情那么好,懂了吗?”
陈北劲沉默着听他说完,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从来没说过你多好,我也不觉得你很坏,小时候你总是带着我玩,长大以后……我承认我也存着几分想让你仰望我的心思,但大部分日子,在我心里,我们是平等的、关系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
“是么,”沈致亭忽然笑了笑,说:“陈北劲,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你回家的时候,我不是在浴室,就是已经洗漱好了么?”
陈北劲怔了怔:“什么意思?”
“我有烟瘾,”沈致亭说:“你最讨厌的那种味道。”
一时心情突然复杂起来,陈北劲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皱眉,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眼前人。
沈致亭笑笑,转身关门。
“等一下!”
眼见门彻底闭合了,陈北劲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如果门关上他就再也接近不了沈致亭的直觉,没来得及斟酌什么,事实上也没什么好斟酌的,他侧着肩膀将即将闭合的门抵住,隔着一条黢黑缝隙,小心翼翼将攥在手里半天的两张门票递过去。
“这是什么?”门里人好笑道:“小学生传纸条么?”
“一个画展的门票。”待了几秒,陈北劲低声又补了句:“两张。”
“没兴趣。”
“不是说乐意对我好么?”
“现学现卖是吧?”
“这么快就对我丧失兴趣了么?”
“……”
“沈致亭,”陈北劲费力地扒着门缝,压声道:“作为交换,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陈北劲轻咳一声,低声说:“那个,我有酒瘾。”
“……你有病是真的。”
“所以去么?”
“你很想去?”
“你还乐不乐意对我好?”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貌似需要很长时间。
门里的人迟迟不应,陈北劲酒早就醒透了,他没想到今晚送花不成爬|床不成,眼下居然连门票都快要送不成了。是不是每个人第一次追求别人都这么出师不利?空荡荡的走廊里凉飕飕的,冻得他后背心直发冷,即便他平时锻炼的身躯健壮肌肉发达,也架不住眼下只穿一件儿薄衬衫的作死行为。
没想到他堂堂盛铭集团的副总裁,竟然沦落到半夜扒门送礼的地步?
嗯?
扒的还是暗恋自己的人的门?
一个人得失败到什么地步,才会像他这样委曲求全?
四字总结一下:
亘古未有。
陈北劲有点儿不耐烦了,于是再次开了口:
“我要踹门了。”
“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