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往事如烟 ...
-
这是一个多么久远而熟悉的梦啊。
她缓缓地，不愿睁开眼，仿佛是不愿意去面对什么事实。
但是又像有针在一道一道地刺着心，周围的气氛诡异地沉静了下去。
她张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屋子外面的草垛里。
挣扎着站起来，她蹒跚了几步，终于站稳。
环视四周，她突然就大叫了起来。
周围、她的周围、全是一堆一堆的尸体！
那些她平时熟悉的邻居，那些平时和她嬉戏的朋友，还有她最亲最亲的父亲母亲，还有原本和她一起藏在草垛里的弟弟，全部都以一种可怕的姿势躺在地上，或是像积木一样凌乱地堆积起来，而每一个人，都早已经死去多时，尸体发黑，散发出阵阵恶气。
而她一个人，孑然地站在尸横遍野的村庄，大声哭泣，四野空荡，没有人回应。
她想起了灾难降临的时候，母亲猛地将她和弟弟推进了草垛中。
她扑在草垛里，害怕地闭着眼，沉重的压力贴上了她的面颊，她毫无意识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整个村庄就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而她的亲人们，她的朋友们，都在这一场灾难中丧失了生命。
她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
耳边还是母亲那声低低的叮咛：“小歌，带着弟弟藏好，怎么都不要出来！”
那声叮咛在梦境中不断重复，宛如层层的浪，冲击着她的耳膜。她不愿意醒过来，可是那个声音就是想将她从梦中拉出来。
声音变得模糊，慢慢地，那个称呼发生了变化。她听清楚了他的呼唤，他在叫她楚夕。
楚夕，不是那个噩梦中的女孩。
她睁开了眼，额头上大汗淋漓。
见她醒来，季颜终于松了口气，道：“你上次虚脱后体力还没有恢复，这又晕过去，我真怕出什么事了，还好你醒过来，没事了，我们已经找到楚尘他们了。”
旁边立即探过一个头来，眼神一如她的清亮，欢喜地叫她：“姐姐，你醒啦！”
“楚尘。”即使虚弱，见到他，她还是压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闻，“你没事吧？这些天没有累着，伤着？”
“没事没事。”楚尘挥手笑道，“姐姐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好着呢。你刚一直在梦里说不要伤害弟弟，我还以为楚际怎么了，嘿嘿。”
“那还不是担心你。”另外一个女声传来，听这个声音，应该是林楚心没错。
林楚夕轻声唤她，“楚心姐。”就想直起身子来和大家说话。
一双手轻轻地按住了她，楚心柔声道：“先别乱动，我为你把把脉。”她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腕，道：“你还很虚弱，还是先躺着吧。我让他们再熬一点补药过来。”言罢，她招手唤来一个婢女，对她吩咐了几句，然后回过头来温柔地看她，和声道：“不过现下也要辛苦你，这里情势不同在城里，最好的药已经用去治疗最危急的人了，你可要委屈一下，多躺两天了。”
楚夕听闻此句，拉着她的手，浅浅笑道：“姐姐别这么说。我自己都还好，先照顾好那些更需要照顾的人吧。我没有想到我还带来这么多的麻烦，真是对不起大家了。”
“我们都不辛苦的，姐姐！”林楚尘呵呵笑道，“我倒是很想天天守着姐姐，可是有人不肯呢。”
林楚夕轻声“哦”了一下，满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林楚心。
林楚心莞尔笑道：“肯定不是我。是季颜，他每天都在这里守着你，最辛苦的就是他了。你呀，有一个这么体贴你关心你的丈夫，让姐姐羡慕死了。”
“啊。”林楚夕自己也不敢相信，眼光越过林楚心的肩头，看到了她背后的季颜。
自己一定是昏迷很久了。因为这个季颜和她上一次看到的时候，憔悴了好多。疲惫的面容，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颚下的胡喳，他一定很久没有合过眼了吧。
心里一酸，突地又想到那句：“我把你当作我的亲人。”一时间就哭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为这句话，还是他为自己做的这些事。
林楚心只当她是因为感动而哭了出来，伸出手来，抹了抹她的泪珠，道：“我和楚尘就先出去啦，你们俩聊聊。”
然后她看了看楚尘，用目光示意他和自己一块出去。
“一会丫头送药来的时候，你喝了之后就先休息会吧。”楚心小心叮嘱，然后继续说：“别说我狠心，不让你们夫妻多说话，季颜，你最好还是让她安静地养身体。”这句话却是对身后的季颜说的。
季颜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声音嘶哑，让人心疼。
林楚心走了之后，季颜询问了一下楚夕的情况，婢女就进来让楚夕服药了。季颜拿过碗，一勺一勺地舀起，吹凉，再俯下身去，慢慢送进她的口中，微笑着看她喝完。
林楚夕看着丈夫专注的样子，突然强烈地希望这一刻可以永远停驻。
自己……终于还是陷入了么？
泪水不争气地挂满脸颊。她还是受不住诺言，为另一个男人，再次落泪。
明明知道他心里面念念不忘另外一个人，明明知道他仅仅将自己当作亲人。
可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爱情是她无可逃脱的牢。命中注定，任她再想逃避，都是无处藏身。
轻轻掩上门扉，季颜再透过窗看了看屋中安静睡去的女子，转身准备离去。
但是他没有想到，门外已经有人在等候着他。
那人叫了他的名字，声音柔和沉静。
他不用回头去看，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原本以为他和她不会有什么纠葛，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看她，不去和她交谈。
但是他阻止不了她来找他。
关于她的一切，都是前尘往事留下的鸩酒，毒之深，犹如爱之切。他不愿去想，但是他不得不去面对。
他转身，看向那个女子。她宁静、平和，自由一股高贵的气质，不容侵犯。但是她的声音和她的话语，又是那么亲切温婉，让人沉迷。
“季颜。”她再一次叫他的名。
“楚心姑娘是在这里等我么？”按捺下心中见到这副面容这种气质产生的波动，季颜问道。
“嗯。”林楚心点头道，“不知道季兄能否赏脸和我叙上几句？”
他永远也不会拒绝伊人的请求，更何况这个女子对他来说，有着那么特别的意义。
他点头，表示同意。
林楚心大方地摊开手，邀请道：“那这边请，楚夕需要安静的环境，我们换一个地方说吧。”
下午的阳光细细密密地匝下，四围是林立的树，近秋了，树叶都渐次变黄，在阳光里一片熠熠的光，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穿过错落的树枝投下的阴影，季颜沉默地跟着前面那个女子的脚步，转过几个弯，顺着白玉般的石板一路向上，周围轮廓分明的石壁无声地述说着人工开凿的往事，而他们的足音就那么一声一声，敲响了过去一段段不愿回想的曾经。
他们停在了石板路的最顶层，那些坚硬的石壁都被两人抛在了身后，周围一片空阔。季颜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高高的，明显由人工堆砌的山崖。山崖的顶端有清波在荡漾，一阵一阵，有如海浪的抚摸，沁凉怡人。他抬起头四望，发现山崖下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空濛的翠色，像是晨间的露，透亮清明，仿佛要滴出水来。
林楚心在他身边介绍：“这就是朱前辈用水晶球凝成结界的地方。这个山崖是一直以来驻守晋和的军队首领远眺之处，敌人袭来的时候，楚尘第一时间就据守在了这里，后来朱前辈和我们援军赶到，就以这里为中心，设立了防护的结界。可惜这个结界，现在越来越衰弱，朱前辈的灵力，怕也撑不了多时了。而我的灵力不够，现下我方的情势，已经快要山穷水尽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也有些怅然，一向坚强自傲的女子突然也有了一种无助感，站在崖边，向远处望去，希望借由这种开阔让她忘掉现在的无可奈何。
“明夜的作风，想来楚心姑娘也清楚。”季颜忖度着说道，“看上去似乎没有军队的介入，但是我相信他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需要了解这个局究竟还有多深。不可走错一步，全盘皆输。”
他似乎是在说自己，说自己现在的处境。离开楚夕越远，原来的警惕和稳妥又生了出来，远离了自己掌控的区域，身边只有几个可以信托的人，他的每一步策划，都不能大意。
“果然如明夜所说，你是一个极其稳健的人，从来不做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林楚心叹，说的确是敌人对季颜的看法。
季颜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至原样，摇头道：“不是我不愿意出手帮助，是现下的情况实在是太过特殊。我之所以先行来，是为了楚夕，她想要尽早见到她的弟弟。至于进一步的行动，我想等到城主的援军到了再作安排。”
“为了楚夕……”面前这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变得空茫起来，飘忽不定，“你已经彻底放下那个人了么？”
“谁？”像是一粒石子打碎了隔绝往事的玻璃，季颜失声叫了出来。
林楚心转过身子，眼神迷离没有焦点。她看向他，说着一件无关自己的事情，“她，芦冰，你已经放下她了？”
那些他已经控制了不再去念不再去想的过去，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猛兽一般向他扑来。意识里那些他以为自己再也寻觅不到的片段，他以为再也无法拼凑起来的片段，在这一刻突然那么铺天盖地地布满了脑海。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什么东西在冲撞着，一记一记，重重敲响。他的理智在不断陷落，他的意识在不断崩溃。
突然他大吼了起来，仿佛一头咆哮的狮子：“我不会！我怎么会？！”
这一声吼叫几乎用尽了他积蓄起来的所有力量，他不再去理会林楚心脸上的震惊和讶异，只是想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
然后他又迅速地安静下去，呼吸也开始平缓，他长长一叹，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林楚心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件事情的。”
季颜勉强地镇住心神，却还是免不了好奇地问：“你怎么会知道她？”
沉默了许久，当季颜都以为她没有听清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她开口了，嘴唇翕张。
“也许你忘记她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没有忘记。”
还有一个人没有忘记——
他突然觉得心被狠狠地攥起来了，生生地疼。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
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当然知道。
他也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曾经那么深深地爱着那个女子。也曾经以为她在身边，这一刻就会是永远，她和他的故事，一生一世，都该会是这个模样。
但是命运无情地嘲讽了他们。她曾经从他的身边走到了另一个人身边，但是他们两个人，最终都没有留住她。
只有那株蔷薇花，烈烈地开着，洒落一地花瓣，如她颈间绽放的殷红的血。
记忆一页一页翻过，那么清晰，那么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还记得她对他最后的决绝：“我不要那么做！如果真的做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还记得她对他最后的低诉：“我那么希望，可以一直在你身旁，希望，教主的计划，永远不要行动。”
他还记得她对他最后的请求：“你们，再也不要互相争斗了，好么？”
从她认识她开始，到最后和冥怡会的交锋，他以为自己一直知道她所有的秘密，她是敌人的卧底，她潜伏在身边，只为筹备攻占羽墨山庄的计划，他虽然一直防范着她，却还是不忍心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但是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也有很多东西是不知道的，就像是她一直对明夜隐瞒着羽墨山庄最重要的情报，就像她最后选择一死去了结这一场纠葛。
自那之后，他和明夜也曾有过协定，三年之内，双方绝对不再互相侵犯。
这一切，都要感激那个生命犹如蔷薇花盛开的女子。
但是他知道，她请求的一世的和平，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她终究还是对双方的历史了解太少，她终究还是无法明白这堆积多年的仇恨是从何而来。他和明夜，从生下来，就注定了势不两立。不止是因为家族的背景，还因为他们中间夹着的她。
但是她永远也不知道，而他们也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两个人心照不宣，却同时都回避着再次见面。
因为他们都知道，因为她的死，两人都陷入了无可挽救的心魔，再次见到，怕都会忍不住，动了杀念。
季颜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燃烧了起来，不安和愤怒在涌动。
“以前我一直想要知道，她有什么，能够让你们俩都念念不忘。”林楚心幽幽地说，神色落寞，“可是现在我真的不想知道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因为我意识到，即使知道，也无法让你们忘记了她。”
“我只希望你能够对楚夕好，”林楚心的声音变得清和，不再像刚才的飘渺，“为楚夕提亲的人是我，我不希望她过得不幸福。我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样。”
季颜像触了雷一样盯着她，她却已经垂下眼去。纤长的睫毛如蝴蝶般轻轻地扑闪，他隐约看到了睫毛阴影下珍珠样的泪。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一如从前，那个静雅的女子立在身侧，身上清幽如兰的香气盈满他的鼻腔。
这个女子，刚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猜到她必然和明夜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也明白因为她和冰儿如此相似的模样，必然也让初见她的明夜沉陷其中。但是他不明白的是，她和他究竟有怎样的过去，而她为什么又要对楚夕有那样的祝福。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往事如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