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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梧桐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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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未愈,荆文洛就赶来了慈幼局,慈幼局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门口守着两小役,荆文洛向其中一人晾出令牌,道:“我奉皇上指令,特来此寻人。”
小役看清了令牌,连忙让路。
入了慈幼局,两侧灯火通明,宽敞的大道被两堵白色的高墙围住,上覆黑瓦,人流稀少,越往里走,人才渐多了起来。
荆文洛问一路人:“请问,你知道平陵丘月吗?”
那人摇摇头。
他继续往前走,过了拐角才又见到人,问:“请问,你认识平陵丘月吗?”
这人也摇摇头。
大道直直通向前路,人没遇到几个好在还是有的,他不停步,继续前行,一路上问过许多路人,可未有一人知晓平陵丘月。
他忽然想起在掖庭时,曾见过一本彩色的册子,册子上记载着庭内所有人的名字和信息,要是慈幼局内也有这小册子,如果他能找到这小册子,这件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他急匆匆上前又问一路人:“请问,你们这儿的总局在哪儿?”他想这记载名单的小册子应在总局。
路人指了指一方向,回:“朝那儿一直走,会有一牌坊的。”
他一阵欣喜,谢过路人,立即向那方向赶去。
他走得疾快,不一会儿,便瞧见了一牌坊,一座宏伟的殿堂巍然而立,斗拱交错,阁角飞檐如鸟喙勾起,两旁矗立的圆柱上盘旋起矫健的金龙,想来应是总局了。
荆文洛走到门口,晾出令牌,对守门的道:“速去通报,我有急事。”
守门人立即向殿内跑去,不多时,出来一人,是个不太年轻的姑姑,问:“有事吗?”
“我奉皇上指令,来此寻人。”
姑姑闻言,嘀咕:“两个月前才来一位官员,今个又来一个。”
姑姑带着他进了局,果然不出他所料,拿出了一花名册。
“你要找何人?”
他回:“平陵丘月。”
姑姑翻了几页手中的花名册,正瞧见苍劲有力的四字,道:“他在西院当值,我让人带你过去。”
寻了已久的人终于有了消息,他喜不自胜:“多谢。”
小役领着路,很快到了西院,小役将他交给了西院的差役。
差役问:“平陵丘月是吧?”
“是。”荆文洛连忙应着。
“这儿确是有一个叫平陵丘月的。”
“他在哪儿?”
“可是……”
荆文洛看着他,问:“怎么了?”
差役道:“这里人这么多,我也不能明确地知道每个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所以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急不可待,只想立即见到平陵丘月,问:“那你能告诉我大致在哪些地方吗?”
差役摇摇头:“这我也不清楚。”
听这话,他也只好沉下心思,道:“无事,多谢。”
他又问起了路人:“请问你认识平陵丘月吗?”
路人摇摇头。
又回到了问路的状态,但较之方才,范围缩小了,也相对不那么困难了。
问到第五个路人时,有了答复,“似乎听过”,他挠着后脑,须臾道:“我想起来了,他曾送来过点心。”
“那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隐约记得些”,路人道:“我带你去。”
荆文洛狂喜,“多谢。”
跟着这路人,他穿过一条小径,两旁山坡上镶嵌着淡粉的荞麦田,列着丛丛簇簇的青菜,田园那头摆着一排暗灰的小屋,他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很暗,没有任何光线,他随手扯开了窗帘,才发觉自己的手竟在颤抖。
他就快要见到墙外的那个人了,这是他在掖庭里每个夜晚都会做的梦。
光线射了进来,黝黑的屋子霎时亮了起来,被照亮的墙已发黄发黑,床铺十分整洁,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古木色,已退了皮,破旧不堪。
他瞄了一眼屋子,觉得光线不够,又扯了扯帘子。
屋内已亮堂堂,但除了他自己以外再无第二人。
他细细查看着这间屋子,小床上叠着的是一习深蓝色的薄被,桌上只放着一只水壶,揭开盖,只剩浅浅一小滩水。
他坐在门口,等了许久也未等到人来,靠在门旁,合上眼,幻想出一幅幅重逢的画面。
“丘月,你好,我是荆文洛,很开心见到你!”
想到这儿,闭着眼的人“咯咯”笑了起来,又心觉这太斯文,不像他。
“平陵丘月,我总算见到你了!”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为何坐在我家门口?”
“好啊你,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是谁说过结识我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你是……荆文洛!文洛,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荆文洛开怀大笑,笑声从小屋前飘荡到邻舍和小径,几个挎着篮子的人都向这里看来。
他心道若是丘月见到他,一定觉得极不真实吧,换作自己,若是日思夜想的那位朋友突然来找他,还坐在他家门口等他回来,一定觉得比梦还不真实!
忽然,来了一人,荆文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却见他走进了隔壁的屋子,原来是邻居。
又等了许久,已是傍晚时分,黄昏遮盖屋檐,拖出长长的影子,他眼见着一个一个的人儿都回到了周围的屋子,也没等到这间屋子的主人。
他跑到隔壁,拉住一邻居,问道:“你认识平陵丘月吗?”他指了指左侧的小屋,“就是那间屋子的主人,他去哪儿了,为何还未归?”
邻居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道:“你是说丘月?他似乎已经好久未回家了。”
“什么?”荆文洛的心落入湖底,半天缓和,道:“可是那儿明明是有人住过的痕迹?”
“我也不清楚”,邻居说:“或许他回来过吧,只是我未见过,我也只是在白日里干活时偶尔见过他,但他确是好久都未回来过了,尤其是这傍晚,他晚上从不回来的。”
怎么会这样?
邻居问:“你是来找他的?我看他今夜应该也不会回来了,你去别的地方找找吧,或是先回去,明日再来看看,说不定明日他会回来。”
他不回家又会去哪儿呢?难道他在梧桐树下?
他离开掖庭已经五日了,若这五日里平陵丘月正有空赴约,却未听见他的回应,一定十分焦急!
想到这儿,他立即往外跑去,抬头寻找着那棵梧桐树。
淡淡的暮色下,玄月如钩,大道寒风咆哮,入了一处墙角,风消减了大半,拂过枯萎的草丛深处,一棵高大的梧桐蔚然矗立。
荆文洛远远地看见树下坐着一人,面朝墙,抱着双膝。
他静静地走近,树下的背影,单薄瘦削,抱着的头完全埋进双膝。
“谁?”坐着的那人听觉敏锐,抬起头。
荆文洛抓着衣角的手已泛白,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丘……丘月,是你吗?”声音在风中颤抖。
坐着的那人一动不动了。
“我……我是……”鼓起再大的勇气,荆文洛也说不下去了,因为音已抖得不成句子。
坐着的那人缓缓站了起来,身着深蓝色麻布衣衫,肩膀和袖口处磨损出毛边,布鞋周围沾了些许泥土,发丝落下,细长却没有光泽,身形瘦弱。
他未转身,面朝墙,缓缓回:“我是……丘月……”
声音微小,但身后之人听得清,确是他心心念念陪了他三百个夜晚的声音!
他终于又亲耳听到,而这个人不再杵在墙的另一面,他们之间再无任何东西阻挡,这个人就在眼前!
荆文洛噙着泪,涌上前一把抱住了背影,颤抖着音:“丘月,我是文洛,我来找你了!”
他紧紧地抱着背影,湿润的双眼已挂满了泪花。
被抱住的人身子冰凉,微微颤抖,好半天才哽咽着:“文洛,真的是你吗?”
“我过来了,我来找你了!”荆文洛搂得紧,用跑出汗的热度温暖着背影,流着泪含笑问:“丘月,你开心吗?”
“开心。”平陵丘月的声音掺着几分苍凉。
“丘月,你转过身,让我看看你。”
平陵丘月这才转过身来,他皮肤苍白,嘴辱干裂无血色,眼睛上一层黑影,严严实实,那是一道黑色的布条。
“丘月,你的眼睛受伤了吗?”
平陵丘月颤抖得更甚,回:“没……没事……”
“丘月,怎么了?”他这副模样让荆文洛心尖隐隐作痛,“伤得很重很痛吗?”
平陵丘月不说话,却抖得更厉害了。
涌上心头的是极其不妙的预感。
“丘月,让我看看?”
平陵丘月轻轻推开他的手,温声道:“不用了,文洛,无事,只是见不到你,抱歉。”
荆文洛紧紧搂着他,温暖着这具冰凉的身子,“无事,丘月,见到你,太好了!”他欣喜的同时看到这条黑布条又忧起了心。
他愈发担心,隔日清晨,平陵丘月还在睡梦中,他悄悄问了几个邻居,终于得到了真相:两个月前,慈幼局来了两个官老爷,他们说局里未交税,要交出一人问话,上面的人都避着不敢去,把任务压到了下面,下面的人又个个都以各种理由推辞。”
“所以他们就把事情推给了丘月?”荆文洛已然握紧了双拳。
“平陵丘月无依无靠,与他亲近点的姑姑当时正出了局。”
“那你们呢,你们就忍心袖手旁观?他还是个孩子!”
邻居哂笑:“我们都自顾不暇了,我替他求情,谁来替我们求情?”
荆文洛愤愤,将要骂的话噎了回去,问:“那他的眼睛,能治好吗?”这是荆文洛最关切也最担心的事。
邻居无奈地摇摇头。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荆文洛紧握的双拳如他红红的眼,就要掐出血来。
“他的眼睛……被挖了!”说出这句话都于心不忍。
荆文洛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刚说的三字清晰的回响在他耳畔:被挖了!
双拳终于被他掐出血来,又松懈了。
不愿再说第二遍,邻居低着头,仿佛在哀悼那双可怜的眼睛。
荆文洛的双眼已湿润,他呢喃着,像在说什么,又不像在说什么。
眼睛没了,看不见他了,也永远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那场梦不会实现了,最终竟变成了噩梦!
噩梦在加深他眼周的红,阵阵寒风呼啸,吹得他头脑发昏。什么山川河流、什么巍巍高山,全都成了灰暗的破旧,没有缤纷的彩色,流水干涸,花瓣枯萎,夏日的蝉叫像是哭泣,野果的味道含着血腥。
他只觉心在剧痛,喉咙深处有着大量液体在涌动着,突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流着泪,终于哭出声来,不断默念着:“丘月、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