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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一百零七、最后一张画作 ...


  •   时间不经拖,一眨眼就到了年三十,可我仍然没有按照计划去拜访父亲。

      其实我也有退缩的念头,总想着何苦要去呢?反正也这么多年没联系了,现在的他于我而言几乎是陌生人。

      但就因为太陌生了,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模糊起来。

      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并且不欢而散。我甚至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他长什么样。

      小时候父亲的形象反而在脑海里更加清晰些,一个刚愎自用的男人,打压着母亲和我,用自负来掩饰自卑。可是自从我上了高中之后,他吃瘪的次数就渐渐多起来,因为我的思想和身体都迈向成熟,他既吵不过我又打不过我,所以在我印象里高大到有些恐怖的父亲的形象萎靡下来。

      就是从那以后,他在我生活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少,而后被我抛在脑后,面容也模糊起来。

      可就是从他的面容模糊开始,他对我反而不再那么严厉,时不时的会流露出一些关心,大概是有了要失去我和母亲的危机感——本质上还是欺软怕硬。

      纵使如此在心里嘲讽父亲,但我还是在父亲的家门口——我曾经的家前,停下脚步。

      不知道现在他的身影是否还像当年从葬礼上离去时那么颓唐,我揣测着,由好奇心驱使,一步步朝楼梯上走去。

      虽然将近十年没有回来,但这里的楼道和我记忆中并没什么太大的出入。有些门前已经贴好了新的对联,为老旧的楼道注入了一些活力,我默默念着对联上的吉祥话分散注意力,可步伐还是渐渐沉重起来。

      当年回家时我从未觉得这段楼梯如此漫长。

      终于上到了父亲家所在的楼层,我停下来休息,只觉得心擂如鼓。

      家门口贴着崭新的对联,说明这里还住着人。唯一退缩的理由也不复存在,我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自己从犹豫的深渊里拖拽出来,抛掉脑内乱七八糟的想法,直接伸手去敲门。

      仿佛伸手去抓住在葬礼上黯然离去的父亲,想看看他的背影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神情。

      然而他回过头来——门打开——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面孔。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面容颇为温和,虽然脸上有浅浅的斑,但皮肤比较平滑,应该是刻意保养的缘故,只是眼白有些发黄,从中流露出几分疲态。

      我愣在门口,她也愣住。我迟疑着问:“请问……这里是贺烁山家吗?”

      “是的。”女人打量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把门打开了些,眼中却仍有戒备,“请问你是?”

      “我……我是贺舒泽。”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说出自己名字时变得没有底气,声音小了几分。

      “啊……原来是舒泽。”她从眼中的戒备中挣出几分亲昵,把门全打开,拉着我进了家门。

      刚进来时我有些恍惚,因为这里已经重新装修过,没有一处是我认识的。我望着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女人,不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确实走错了门。

      她已经张罗着要招待我,正拿出杯子给我倒茶,虽然嘴角堆着笑,但神情难掩尴尬:“我……你叫我叶阿姨就行,你可能不知道……”

      她叫我坐下,我仍愣愣地站着,她便递给我杯子:“其实你爸结婚时也想跟你说的,只是……联系不上你。”

      杯子有些烫手,我拿了几秒便把它放在陌生的餐桌上。

      原来早都变了,而我还希冀着从这里汲取回忆。

      曾经我趴在上面画画的茶几,我和母亲一起坐在上面玩游戏的阳台,母亲贴在墙上的我画的画,所有的一切都一扫而空。而现在的茶几、阳台、墙壁,都属于另一个家庭。

      不过也是,反正父母已经离婚,父亲再找一位伴侣也无可厚非,毕竟他还年轻,人生还长。

      我并没什么被背叛的感觉,只是心忽然变得很荒芜,仿佛那个一直待在角落里的记忆中的家,突然被强盗洗劫一空。

      我只是觉得无力。

      女人见我不说话,显得有些忐忑,语气也变得小心:“你回来怎么也不跟你爸说一声?他刚出门,估计一会儿才回来。你累不累?先休息一下,刚好一会儿一起吃年夜饭……”

      想想多年没有联系的孩子突然莫名其妙回家,还板着脸不说话,丈夫也不在家,这种情境下她确实不容易。于是我笑了笑:“不用了,阿姨。”

      她见我笑,连忙露出更友善的笑:“怎么不用啊?你不知道你爸有多想你,你回来他一定会很高兴,你就留下吃饭,咱们好好团聚一下。”

      我不知道从未一起生活过的人从何谈“团聚”,我只是笑着摇摇头,往自己曾经的卧室走去:“真的不用,我只是来拿点东西……”

      我打开门,再次因为里面坐着的人而一惊。

      是一个女孩,看起来十八岁左右,正在做练习册,大概是高中生。她原本神情就有点紧张,见我进来,她更显得如坐针毡,连忙站起来,略显忸怩地看着我。

      想来她应该是阿姨的孩子,我对她礼貌一笑:“你好呀。”

      她也羞涩一笑:“你好……”

      问候完之后她仍张着嘴,似乎在犹豫怎么称呼我,她瞟了阿姨几眼,最后还是没叫出口。

      我也觉得和陌生人假装亲昵很别扭,于是我很理解的没再多说什么,只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叠速写本?原先应该在床底下放着。”

      她很有印象的样子,立刻点了点头:“我知道。”

      原本我已经对这里还留有过去的东西不抱希望,听到她这么说,我立刻问:“在哪里?”

      “你等等。”她走到柜子前翻找,在等待的过程中,阿姨仍说着父亲这些年常常跟她提起我,说我是多么多么好,而今天她见了才发现我比父亲说的还要好之类的话。

      她翻找出一叠速写本,递到我手上:“因为画的很好,所以没舍得扔。”

      我看着这里唯一一件自己熟悉的东西,喉头忽然有些哽咽。

      “谢谢你。”我接过速写本,真挚地说道。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而后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我粗略地翻看速写本——纸张已经微微发黄,翻页时会飘出颜料长时间储存所特有的味道,好在里面的内容仍然没变。

      意识到女孩在长时间凝视我,我连忙转过身,尽力压抑下眼底的热流,对阿姨微笑道:“我就是拿一下这个。”

      我简短向她告别,而后便朝门口走去。她一直在说挽留我的话,可我只是推辞。最后她发现我确实要走,只得叫我常来,并叮嘱女孩:“快和哥哥说再见。”

      然而女孩低着头,有些为难地抿着嘴不开口。

      我看着她羞赧的模样,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于是我向她迈进一步,俯下身对她柔声说:“你在上高三?”

      她点了点头,我温声笑道:“好好学习,等你高考完之后,我再来看你,给你买礼物。”

      她的眼中闪出丝光亮,她笑着点点头:“谢谢你。”

      “不客气。”我直起身,再次向她们告别。

      阿姨脸上露出了更亲近的笑容,我又环视了一遍这半真半假的家,心中的排斥稍稍减弱了几分。

      也许明年回来的时候,我就有勇气面对父亲了吧。

      我转身踏出家门的一瞬,女孩突然称赞道:“你的画画的很好看……哥哥,叔叔也是这么说的。”
      我猛地僵在门口,二十多年来挤压的委屈突然释放,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睛,我静默片刻,这才能调整好情绪,用平稳的语气说:“谢谢你。”

      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我翻开速写本,一页一页地观看自己曾经画下的画。

      我上高中时绝不是好学生,上课时经常开小差画画,下了课更是埋头苦画,三年下来攒下六本速写本,每一页都承载着我的回忆。

      ——和我的私心。

      最开始的一本最为纯粹,只画着一些风景或物品,画技也很青涩。直到最后一页——那是一片校园里的银杏树,被打着透出生涩的线稿,然后涂上细致的色彩。

      是我和周涵一起画出来的。

      因为周涵对画画很感兴趣,但又没什么自信——说实话,第一天见他时他画的银杏树确实不够精致,但对于没学过绘画的人来说,那样已经很好了。我想让他找到自信,便让他画出线稿,我再上色。

      我还记得我上完色后,他称赞这副画很好看,我说那是因为你线稿起的好。他笑得很满足,从那以后,我们又一起画出过几副画。

      翻过和周涵画的几幅画,我的手指略微一滞。

      我的私心开始逐渐显现,是在和周涵有了隔阂之后。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母亲阻拦我后,我反而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内心扩张自己的情感。就像是越压抑什么,艺术作品就越描绘什么一样。

      心是没办法被阻挡的,我一次次描摹周涵的轮廓,就像用画笔摩挲他的双手,抚摸他的眉眼,亲吻他的额头。

      我默默地画着对此一无所知的周涵,以此获得自欺欺人的满足。纵使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令我感到虚无。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纸张——眼前不断浮现出十八岁时周涵在我眼中的模样,有时在笑,有时在发呆,有时撑着头,有时趴在桌上——然后我一页一页地撕去。

      曾经周涵看了我的速写本,我对他大发脾气,并且阻止了他。他一定觉得我莫名其妙,因为他不知道我有多么心虚。

      他不知道,沉甸甸的速写本,是十八岁的我懵懂、缄默、空虚的爱,他从来都不知道。

      可现在我既失去了追忆那份情感的理由,也失去了追忆那份情感的资格。因为我没告诉过他,这是我的错。

      我翻过一页,细细观赏,轻声一笑,而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撕下,对折,再撕,再撕,直至手中的画变成纸片,而后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手中的份量渐渐减轻,我的思绪却愈发沉重。

      泪水早已顺着引力流满面颊,我将潮湿的脸深深地埋下去,可寒风吹过仍然会刺痛。

      我依旧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就像把自己已经变成负担的情感撕成垃圾的模样,然后强行丢掉。

      直到最后一张。

      一股强烈的不舍感压制住我的手,我停下动作,凝视着画,仿佛要用目光在画上戳出窟窿。

      画上的周涵——那时的周涵用左手撑着头,全神贯注地往纸上写着什么,他的左胳膊刚好挡住纸张,令我无法看见纸上的文字。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就像他从来不知道我在画什么。

      我们一直待在各自的世界里,就像此刻他在纸张里全神贯注地写作,而我只能凝视着他,孤独地身处现实。

      我伸出手,打算把这副画也撕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可就在我艰难地撕开一个小口时,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贺舒泽?”

      我连忙把画折起来,匆忙塞进衣服口袋里。不知道身后的人是谁,我在这里认识的女人只剩郭子芸和曹兮芃,而这两个人我都不想碰到,因为她们必定都要问周涵的情况。

      我缓缓转身,在看到身后女人的模样后,我不由一怔。

      是徐向屿的母亲。

      她看见了我的模样也怔住,片刻后才问:“你回家过年?”

      我呆呆地叫了一声“阿姨”,但旋即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糊涂,连忙改口叫“姐”,神志也回来了些,便起身解释道:“我……回来拿点东西。”

      她的眼中泛起丝担忧:“大冷天的,你坐在这干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擦擦眼睛,然后笑着答:“没事。”

      她的目光中开始掺杂着同情:“你的胳膊怎么了?”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大年三十,街上的人大多已经回家开始准备年夜饭,只有我孤苦伶仃地蜷缩在路边长椅上,并且还哭的满脸泪痕,甚至胳膊看起来也有伤,确实是悲惨至极。也难怪她这种和我没什么关系的人都动了恻隐之心。

      我再次答“没事”,她却不太放心的样子,仍站着不动,关切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眼睛有点问题,被风吹的。”我找起没什么说服力的借口。

      她打量着我沉默片刻,显然并没相信。

      我觉得有点尴尬,正起身想走,她却忽然笑着邀请道:“要不要来我家坐坐?”

      我委婉表示拒绝,但她很有热情,说暑假时徐向屿得到了我的照顾,所以她很感谢。见我仍然推辞,她扔下手里的购物袋叹息道:“东西太沉了,你能帮我拿回家吗?”

      这样一来,我反倒更难拒绝了,便只得答应。她笑着说一人拎一边,我觉得没有必要,便独自拎起袋子,却因为预料之外的重量而一惊。原本两只手提还轻松些,但我的右手还没恢复,所以一只手拎着袋子就有些吃力。

      她笑眯眯地接过袋子的一边:“我就说两个人一起提吧,走。”

      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呢。我默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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