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爱我》寒山桃酒

109、一百零六、记忆之牢

　　生活又回归往常——除了我的右手。但事实上右手的伤也很大程度地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所以这样的往常并不算是很往常。

　　至少我的工作暂时搁置了下来。

　　郑川墨按照他之前说的，每天晚上都会来找我探讨如何设计图稿，我虽然在他的指导下时常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但由于右手不便，也没办法画出图纸。

　　吴琼偶尔会和郑川墨一起来，但大多时候都在游手好闲。我见他无聊，便在郑川墨走后对他说：“你知道吗？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双目失明、全身瘫痪的情况下通过口述写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从游戏机上抬头问：“为什么好好的讲励志故事？”

　　“我是忽然受到了启发。”我坐到他身边，郑重其事地说，“吴琼，做我的右手吧。”

　　他愣了几秒，而后猛地移到沙发另一边：“好恶心！”

　　我也挪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诉苦道：“你看我现在多可怜啊，画不了稿子也赚不了钱，你就帮帮我呗。”

　　他挑眉问：“怎么帮？”

　　“我和郑川墨讨论的时候你又不是没听，你按照我们的意思画出图纸不就好了吗？”

　　“我可不会画图纸……”他嘟囔一句，“赚不了钱就先别赚呗，反正你暂时也饿不死。”

　　“谁说我饿不死？”

　　“哎？不至于吧……”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并且惋惜道，“既然这样你干嘛和阿研分手？不分手的话他还能包养你。”

　　我很无语地说：“如果我需要他包养的话，他是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的吧……”

　　吴琼虽然点了点头，但神情里还是蕴藏着几分怅然：“那现在怎么办？我借你钱？”

　　我知道他对于我和金诚研的关系走到尽头有着难过和不舍，常来看我也是因为他关心我。如此一来我不好蒙骗他，便实话实说道：“其实我不缺钱，但我还是想尽快把这张设计稿完成。”

　　“为什么？”吴琼问。
　　“为什么？”我靠到沙发上，昂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重复道：“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太无聊吗？

　　暂时失业的我过于无所事事，每天只能和几本书形影相吊，在不知道第几次看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后，我合上书，因为胸口的沉闷感而有所感悟。

　　我在追悔。

　　但如果莫可名状的感情能被这两个字概括，倒也不至于如此令人辗转反侧。

　　晚上睡不着，百无聊赖地翻看朋友圈时，徐向屿发的一张图片忽然闯入我眼中。图片里有两只手，一只手拿着一个甜筒，我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只较小的手是周涵的。

　　去南京找周涵时的记忆突然在神经里游走起来，那时他只看了一眼我的手便叫出我的名字，当记忆和此时的场景发生联系时，我关掉手机屏幕。

　　凝视了片刻发出暖黄色灯光的小夜灯，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手机，去看徐向屿配的话：撺掇别人在冬天吃冰激凌的惩罚就是把两个都吃掉。

　　很可爱。我已经想象出周涵想吃冰激凌但是又怕太凉不敢吃，徐向屿就在旁边怂恿他吃，于是周涵尝试了一次他从来不会做的事——在冬天吃冰激凌，并且在吃了几口后觉得还是太冷，可是不吃又怕浇灭徐向屿的热情——我的眼前已经浮现出他那张不知所措又有些愧疚的脸。就在这时徐向屿接过他手里的冰激凌，说着年轻人就是要吃两个之类的话，把另一个冰激凌也吃掉。

　　应该会在那一刻觉得很幸福吧，周涵。他最需要一个人鼓励他去做不敢做的事，如果那个人能为他兜底，那就更难能可贵。

　　我轻声笑了笑，却把指腹移动到徐向屿的头像上，点开了屏蔽他的按钮。

　　一定是因为太无聊才会这么做。为了规避像沼泽一样的寂寞感，我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拿起纸笔。抬起胳膊时我觉得那疼痛也能忍耐，可是我提笔去作画，画出来的却只有歪歪扭扭的线条。

　　看来问题还不小。

　　胳膊的伤比我想象的要持久，半个月过去也依旧会带给我疼痛。

　　转眼就到了春节前。看着街道上挂起的灯笼，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着店铺里放的喜庆音乐，我的心却只感受到了二月的风吹过时有多寒冷。

　　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可不行。我这样想着，不知为何，脑袋里突然冒出周涵说的话：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去看看叔叔吧。他肯定记挂你，哪怕你只是跟他报一下平安也好。
　　于是，也不知算是心血来潮还是算是酝酿已久，我登上了回老家的飞机。

　　因为临近年关，飞机上座无虚席。落地后飞机上很应景地播放起了《回家》，一瞬间信息传来的提示音填充了机舱，也有人打电话告知对面的人“到了”云云。我看着周围的人去拿行李时脸上洋溢出的喜悦，忽然为自己回来的目的感到了茫然。

　　于是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那些真正需要赶紧下飞机的人下了飞机后，我才缓缓起身拿起背包，往舱门走去。

　　虽然说是回老家，但我在这里已经没了“家”，于是我先去了酒店落脚。

　　走在路上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记忆被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填充。说来奇怪，明明都是空气，但不同地区的空气味道却实打实的有所不同，可那种差异无法描述，似乎和人的记忆紧密相连。

　　上次来到这里时是夏季，我闻着晚风中植物的味道就能自然而然地想起高中上晚自习的时候。而这次我闻到了北方冬天特有的凛冽，和南方黏黏糊糊的寒意不同，这里的空气冷得纯粹，干燥的风吹过，寒意来的快去的也快。行走在这样的冷风中，我很容易就回想起了以前在家里过年时的情景。

　　那时母亲健在，我还有家人。

　　这样一想，我在苏州算是有家吗？反正回去之后除了UU，也没人等着我。

　　我叹了口气，听到路边有孩子说：“妈妈，我要吃糖葫芦。”我朝周围看了看，果然有一处卖糖葫芦的橱窗。如此一想，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糖葫芦了，虽然以前偶尔会吃。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吃的缘故，糖葫芦的滋味在我的大脑中模糊起来，冰糖所特有的甜味猛地迸发开，我忽然很想尝一尝。

　　我买了一串糖葫芦，但忽然发现自己右手不便，左手拿了糖葫芦便没法拿行李，最终也只能杵在寒风中把糖葫芦吃完才走，脑袋里那层模糊的甜蜜被冷风雕琢成索然无味的形状，吃完之后我只感觉又冷又疲惫。

　　还不如不买呢。我想。

　　虽说原本是因为周涵的一句话而回来，应该去看望我许久未见的父亲，但来了之后我却开始犯懒，磨蹭了两天也没有按计划行事。

　　两天里我也会出去闲逛，街上很热闹，但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能体会到和我毫不相关的热闹，这让我感到惬意。而且虽说人不同，但家乡的事物并没有太大变化，还是那几条熟悉的街道，走起来很亲切。我第一次在物是人非中体会到了舒适感。

　　这样休息两天，似乎胳膊也轻松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袋里突然窜出一条和预定计划截然不同的路线——去我的高中学校看一看。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即使我知道这样可能并不能让我的心情舒畅，但一股像细菌般快速增殖的冲动还是指使我走到了学校门口。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校门口的一家甜品店仍然健在，周涵上高中时最喜欢吃这里的冰激凌，所以我也跟着他经常吃。

　　我走进店里，抱着好奇心点了一个香草冰激凌，想看看味道是否发生了变化。但吃了一口后却发现冰激凌这种东西味道并没有太大差异，这里的冰激凌和其它冰激凌也没什么区别，明明上高中的时候觉得很好吃来着。

　　走出店门后我吃了两口便觉得太冷，拿冰激凌的手更是冻的发麻——也不知道徐向屿是在什么念力的驱使下吃掉两个的，还是说单纯凭年轻？

　　可能他也觉得很好吃吧。我笑了笑，扔掉手中变成负担的冰激凌。

　　来到学校门口，我徘徊在封闭的门前向里面张望——正对的教学楼被重新油漆了一遍，但校园里的银杏树仍然和当年一样，一些回忆被银杏树勾起，但又被教学楼上崭新的颜色覆盖。打量着我离开了八年的校园，我的心中掺杂着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由于已经放了寒假，我也不可能跟着学生混进校园，于是我试着叫了门卫。门卫也理所当然的换了人——我上高中时学校的门卫是一个老大爷，年龄不清楚，但看起来得有六十岁，皮肤黝黑而褶皱，总操着一口家乡方言，爱好是收集空瓶子。

　　因为他有些轴，哪怕比放学时间早一秒出来，他都不会开门放人，请假出去他也要再三核对假条，所以同学们对他颇有怨言，私下都叫他“老树皮”。周涵倒从未那么叫过，只叫他“门卫爷爷”，像三岁小孩一样乖巧。

　　说起来，周涵在高中毕业以后还提起过他，说路过高中也不见他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学校。周涵提起他时，眼中竟然泛起了真切的关心，甚至说他有时候咳嗽的很厉害，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生了病。

　　想到这里，我望着走来的门卫陌生的脸，忽然发觉出“老树皮”的亲切来，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果他还在就好，我还能跟周涵说他依旧健健康康的当着门卫。

　　然而门卫并不知道我在想这些似乎和现在毫不相干的事，他一脸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可能他已经观察了我一会儿，觉得我很可疑。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想要进校门的诉求，因为好像这件事特别不应该。

　　我也想说自己是这里的学生，但不免有些没自信——任谁看现在的我都不会觉得我是高中生吧。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女人走到校门口，和门卫打了一声招呼，门卫便把门打开放她进去。

　　我望着女人有些熟悉的身影，一个许久未用积满尘埃的称呼突然毫不费力地从我脑袋里跳出来：“冯老师？”

　　她顿住脚步回头，这下我看得真切，确定了她就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她看着我露出有些惊喜的表情，指着我张开嘴思索片刻，而后叫道：“贺舒泽！”

　　她还能记得我的名字，这令我有些意外。我笑着向她问好，跟她进了校门，门卫也没做阻拦。

　　冯老师是高中时我最喜欢的老师，也是同学们普遍喜欢的老师。他们喜欢她的原因可能有些肤浅——因为她年轻漂亮，带我们的时候刚毕业没几年。我则是因为她温和的性格而倾佩她，数学课也是我走神最少的课，因此能和她重逢，我的内心很愉悦。

　　虽然多年未见，但她依旧很亲切，和我并排走在校园路上，她问道：“你来干什么？”

　　面对老师，我的心也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变得有些腼腆起来：“就……想回学校来看看。”

　　她笑了笑，寒暄道：“咱们都好久没见了，毕业之后有……”

　　“八年。”我即刻接上这个我无比熟悉的数字。

　　她愣了愣，而后感慨一声：“真的好久啊……”

　　我庆幸道：“所以您还记得我的名字，让我有点意外。”

　　“想忘了你可难哦，毕竟你那么调皮，又那么招老师们喜欢。”她的笑容时隔多年在我面前复刻，竟然和当年别无二致，唯一细微的差别是她的眼角起了小小的纹，但那点时光的痕迹并未消磨她的美丽，反而增长了她的温柔。

　　要告诉周涵冯老师现在眼角有了笑纹，但看起来更好看了。我在心里自作主张地想着。

　　我笑了笑，有些惭愧地说：“还以为是我成绩太差才被记住呢。”

　　“哪里，你后来成绩不是好起来了吗？”她无奈一笑，似乎在谈论昨天的事，“虽说也费了一番功夫……”

　　我想到那时的努力，诚恳地说道：“谢谢您。”

　　“谢我什么，你应该谢谢……”她说到这里陷入了思索，我大概知道她要提到什么，或者说当看到她的那一刹我就知道今天避不过这个话题，我其实不想在此情此景下谈论他，虽然在此情此景下我的心中确实处处是他。

　　但我还是开口道：“周涵吗？”

　　“对对。”她笑着连连点头，目光悠远起来，似乎在回忆周涵的形象，“周涵不是总给你讲题吗？他的功劳其实比我要大呢。”

　　我明明做好了应答的准备，可当她真的提起周涵时，我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继续问：“你们上学的时候关系那么好，现在还联系吧？”

　　我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嗯……”

　　她欣慰一笑：“你们毕业之后干什么了？在一个城市？”

　　“我当了设计师，他当了老师。”我垂下眼睛笑了笑，“也不在一个城市。”

　　“好朋友嘛，在不在一个城市也不重要，能互相关心就可以。”她也许看出了我的落寞，如此安慰一句，而后便岔开话题说，“周涵当了老师啊，真让人意外，他不太爱说话……不过他的心思很细腻，相信他可以好好爱护学生。”

　　我想到周涵身为教师所遭受的伤害，不免觉得她的称赞令人唏嘘。但我知道那些伤害并不是他的终点，他终究会带着希望再次走上讲台，于是我笑道：“嗯，他是一个像您一样温柔的人。我一直觉得能成为您的学生是我的荣幸，相信他的学生也会这么认为的。”

　　“了不得的夸赞呢，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她颇为欣喜地捂着脸笑起来，叮嘱道，“这话你一定要跟周涵说哦，他一定也会很开心。”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接着说：“高老师如果知道周涵当了老师，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她当年很喜欢周涵。”

　　高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她确实非常关心周涵，在周涵父母去世的那段时间也时常安慰和帮助他。冯老师继续回忆道：“你和周涵能成朋友，也是因为高老师把他和你调成同桌诶，她觉得你太调皮，周涵又太安静，想让你们中和一下——现在看来，她的选择果然没错。”

　　“下次和周涵一起去看看高老师吧。”她微笑着提议。

　　我听着曾经的老师如此讲述着曾经的事，嘴角的笑渐渐沉重起来。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高老师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为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会和周涵一起去看望她。那些从前美好的事情现在在我看来都带上了一层忧郁的滤镜，我无法触碰到它们真实的脉络，就像面对教学楼上新刷的油漆，我想不起曾经的教学楼是何模样一样。

　　明明知道不该来，结果还是来了。我第一次为自己自制力的缺失而感到懊悔。

　　和冯老师分别后，我随便找了一个椅子，然后坐在上面望着校园里银杏树空白的枝桠发起呆。

　　我忽然丧失了在校园里闲逛的兴致，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在提醒我我于这里而言不过是路人，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在提醒我过去的时光已经被扼杀，孤身走在其中试图怀念过去的我反而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这样的感觉挤压着我，将我囚禁在这条小小的长椅上。

　　银杏树锁链般的枝桠告诉我，能将我从这片颓丧感里拽出来的人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