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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番外二 ...

  •   地府
      傅梧栖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宽大长桥的中央,左右两旁都是缓缓流动的河水,河水中透着盈盈的一层层绿光,看起来倒有几分奇异的美,长桥一直向前延伸,远处弥漫着浓重的黑雾。
      傅梧栖举目望去,身边有许多像他一样的游魂。有的面带愁容、惶惶不安,有的欢喜雀跃、步伐轻快,这些魂魄的身形和打扮看起来仿佛跟他们临死前是一个样。有的缺胳膊少腿,走起路来十分滑稽,有的身子低矮,步伐缓慢,一个瘦小的魂魄路过傅梧栖的身旁时,他低头仔细一看,才发觉这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这小小的魂灵即便是到了地府,看起来也是面黄肌瘦,身形瘦削,怕是生前就是个乞儿,在街边流浪,终是饿死或是病死的。
      傅梧栖收了眼,也随着这些游魂一起向前走去,他的魂本就高大俊朗,与他生前并无半分区别,此刻,他又步伐缓慢,面色平静的混在一群神态各异的游魂之中,倒也显得十分不合群。
      不知走了多久,傅梧栖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分宽大的平台,左右都望不到边,平台上形形色色的站着数千只游魂,皆是在等待什么的样子。
      不远处,一个鬼差扯着怪异的大嗓门,对着游魂们高喊:“都排排队,别挤,可都听清了,这再往前走便是奈何桥,随后你们便要喝下孟婆汤,忘了这辈子发生的所有事,动作都快些,别耽误小爷接待下一批魂儿!”
      鬼差的神色极其不耐烦,又骂骂咧咧的去了别处组织队形。
      傅梧栖站在人群最后,倚靠着桥边的石栏,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个身影缓缓走近了他,突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傅梧栖睁开眼。
      待他看清眼前的人,傅梧栖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惊讶:“月儿?”
      月儿笑嘻嘻的看着他,语调不似生前那般处处透着谨慎,反而是一反常态的轻盈:“傅大人,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了魂。”
      傅梧栖显然也是有些讶异,他微微站直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月儿的魂形与她生前的装扮并无半分差别,却因为是中箭身亡的缘故,她的心脏处有一处不小的洞。
      傅梧栖的眼在她心脏的空洞处停了半刻,后又微微撇过头去。
      “你一直都在此么?”傅梧栖缓缓张口,语调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月儿脸上带着笑意:“是啊,我也只来了几天而已,地府这里与人间的时辰好像差了许多,不过,踏上奈何桥的魂好似有个定数,所以我们这些先来的要等更多的魂来了,凑齐了才能走。”
      傅梧栖点点头,却并无再接话。
      半晌,他缓缓开口:“你就没怨过我?”
      月儿愣了片刻,后又绽开一个笑容,她也学着他的样子,缓步走过去,靠在了石栏上:“怨?怨你什么?”
      傅梧栖想了想:“怨我虽有灵力,却来不及救你,只救下了怀轻一人。”
      月儿的眉眼弯了起来,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傅大人,我又怎能不明白您的苦衷,生死各有命,我从未怨过任何人。”
      “不能一直陪在兄长身边,我虽觉得遗憾,但我是为了护他而死,心里头倒是十分欢喜。”月儿又缓缓开口,眼神飘向了远处。
      傅梧栖扭过头看着她。
      “我在风月阁中杀过太多人,手上沾了无数的鲜血,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很长一段时日内,没有人性与怜悯之心。”
      “在他身边,我才找回了身为人的感情,找回了从前的自己。”
      “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却让我唤他一声兄长,数年来一直照顾我、疼爱我,很多时候,他也面临着许多难处,可他性子坚强隐忍,从未抱怨过什么,也从未对我说过。”
      “他太苦了,我不能为他分担些什么。所以即便最后为他而死,我也甘之如饴。”月儿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意。
      傅梧栖收了眼,他转过头去,一贯清冽淡漠的眸子也染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比他还小,去世时也才堪堪二十出头,就当真值得?”
      月儿转过头看着他,嘴角边带着笑意:“傅大人,你当真是在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傅梧栖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别处:“我已活了两百余年,早就倦了。”
      月儿摇摇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年龄。”
      “你莫要忘了,我们这些在地府里还没走上奈何桥的魂魄,还是能看见人间发生的一切的。”月儿的嗓音沉了下去,语调轻缓。
      傅梧栖的脸色白了白,却并未说话,不自觉的,他的思绪回到了他死的那一天。

      当年,陆怀轻从往生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之后,便一直有些不太对劲。傅梧栖当时的灵力已然衰微,无法再推演陆怀轻之后的命数。
      但他那一日在树下抱着陆怀轻、听到他在自己怀中如此失声痛哭的时候,他便隐隐地心有不安,于是不动声色的朝陆怀轻身上注入了一丝护体的灵力,若是哪一日陆怀轻真的如同他所猜测的那样,终于承受不住一切、选择舍弃性命的时候,这一缕灵力便能护住他最后的心脉。
      他后来也知道,那处山崖底下,是一条奔涌的大河,于是在对韩屹说完那番话之后,便片刻未停地到山下去寻他,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天意助他,陆怀轻被横斜在河中的一截断裂的树拦住,他从如此高的山崖下掉落,五脏六腑都尽数碎裂了,但就是因那一缕护住他最后心脉的灵力,他没有死,只是气息衰微、彻底昏死了过去。
      他这幅样子,换作是别人,定然是救不回来的,可那个人偏偏是傅梧栖。
      陆怀轻懂事了两辈子,唯独任性了这一回,选择舍弃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性命。
      傅梧栖从不干涉陆怀轻所有的决定,但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如他的愿。
      他知道,陆怀轻是心有不舍的。
      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施了术,暂时封住了陆怀轻身上所有失血的伤口,在跋涉了两天之后,这才异常艰难的带着陆怀轻回到了异度国。
      若说储华的灵力在长生族中千年难遇,那傅梧栖的灵力便是比他更为强悍,自他长大之后,他便在储华的默许之下,钻研族中的各种秘术与禁术。
      他知道,禁术之中,便有这么一种可以救活陆怀轻的性命。
      那便是——重生一术,
      但这重生之术的代价,便是以命抵命。

      傅梧栖几乎是丝毫不曾犹豫的开始施术,但因他灵力不足,这个过程竟足足耗费了他六年的光阴。
      陆怀轻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六年后的事了。
      他缓缓睁开了眼,一开始还是全然迷茫的,一双好看又死寂的眼略微动了动,打量了周围半天,这才完全清醒。
      半晌后,他缓缓坐起了身子,这才注意到一旁跪着的傅梧栖。
      陆怀轻的眼陡然间瞪大,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难看:“梧栖?你怎会——”
      他说不出话了,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与接受,为何自己跳了崖,还能死而复生。
      为何,记忆中永远清冷高傲的傅梧栖,变成了眼下这副样子。
      陆怀轻的心脏猛然间钝痛了一下。
      “怀轻,欢迎回来。”傅梧栖的脸色苍白,他仰起头看着陆怀轻,目光中尽是掩盖不住的疲累,他的灵力已然耗尽,生命也在快速流逝。
      他强撑着,对陆怀轻说了这一句,嘴角还未来得及挂上笑意,一口黑血便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陆怀轻一惊,他慌忙从塌上下来,想要去将傅梧栖扶起,但因他身体六年来都未有活动,腿下脱了力,整个人软倒在地上。但他还是咬咬牙,逼着自己动了动无力的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爬向不远处的傅梧栖。
      傅梧栖已然倒在了地上,他的口中还在不断的涌出污黑的血沫。
      不过几尺远的距离,陆怀轻却爬的如此艰难。
      末了,陆怀轻终于爬到了他的身边,两行清泪早已从眼中涌出。
      陆怀轻如此聪明,几乎是完全清醒后、看到傅梧栖的第一眼,就已知道,傅梧栖为了救回自己,耗费了多少心血。
      陆怀轻费力的将傅梧栖抱在怀中,他那滚烫的泪滴在了傅梧栖的脸上,声嘶力竭:“为何,你为何——”
      他早已泣不成声。
      傅梧栖从未有过像此刻一般,如此亲昵的靠在陆怀轻怀中,他细细的感受着陆怀轻身体的温度,鼻尖嗅着陆怀轻身上的味道。
      他微微闭了眼,又缓缓睁开,这是他六年来日思夜想的人,是他差一点就救不回来的人。
      如今看着他好好的醒来,身体重新有了温度,自己临死前还能这样在他的怀里,这感觉竟也不赖。
      傅梧栖的嘴角突然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抬起手,缓缓抚上陆怀轻的脸,而后费力的咽了咽喉中的血沫,脸上笑意温柔:“不哭,不要哭,怀轻。”
      “你听我说,你不必、不必觉得心有不安——”
      “我也好,月儿也好,都是心甘、心甘情愿的。”傅梧栖咬了咬牙,他的气力都在快速的流失,“我之所以救你,是因、因为我清楚,你、你并不是恨他的,对不对——”
      陆怀轻的脸色苍白,他不住的摇着头,神情凄楚。
      “你听我说——”傅梧栖费力的抓住他的手:“你在这世上,已是个已死之人了,你生前、你生前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不必在乎——”
      “他也已经、已经退了位,自己去了民间流浪。”
      “我知道,他、他是觉得对不住你,他是为了赎罪——”傅梧栖说道此处,口中又喷出了一大口黑血。
      “如今,他也好,你也好,再也、再也没有人——没有人能干涉你们了。”
      “我求你,我也、我也替他向你求个情——”傅梧栖突然微微坐直了身子,他挣扎着起身,那一向清冽淡然的眼此刻全是哀戚和痛惜:“怀轻,放过你自己,也原谅、原谅他——好不好——”
      陆怀轻听到此处,眼睛已哭的红肿,眸子里全是血丝,他不住的摇着头:“不、不——不值得的,你这样为了我,根本不值得的——”
      傅梧栖笑了,他清秀俊逸的脸庞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夺目好看。
      “怀、怀轻——从今往后,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
      “你,你和他,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活,好好的活——”
      “哪怕、哪怕是为了我和月儿,好好的活,好不好——”傅梧栖说到此处,他眼中一直藏着的泪终于溢出了眼眶。
      他笑的满足,一双手颤抖着又抚上了陆怀轻的发,他的眼中,带着无限深沉的爱与眷恋,他的眸子,深沉的凝视着陆怀轻的眼,看了一眼又一眼。
      他不想走,他不想走,他哪里舍得,可是——
      “我答应,我答应你——”陆怀轻低喊着,身子不住地在颤抖。
      话音还没落,傅梧栖的手便毫无预兆的垂了下来。
      怀中的人断了气。
      傅梧栖走的安静,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
      陆怀轻整个人僵在原地。

      半晌后,陆怀轻抱着傅梧栖,失声痛哭。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在整个大殿里,叫人听来肝肠寸断、好似不自觉地也能听着这哭声落下泪来——

      傅梧栖浑身一颤,他从自己死前的回忆中猛然回过神。
      月儿隔了半晌,又问:“你又值不值得?” 她定定的凝视着傅梧栖。
      傅梧栖回过头来,终于与月儿对视。
      虽未有任何言语,可两人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相视而笑。
      傅梧栖突然一反常态的伸了伸懒腰,站直了身子,脸上竟不是月儿熟悉的那副一贯淡漠冰冷的神情,反而像个明媚的少年。
      “该走了。”傅梧栖的眉眼染着轻暖的笑,缓缓朝前走去,月儿回过神来,赶紧也跟了上去。
      奈何桥边的队伍排的混乱,魂魄们还不想那么快忘了就这一世的亲人和爱人,一只只皆在原地徘徊犹豫,毫不留恋就踏上奈何桥的寥寥无几。
      鬼差们骂骂咧咧的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扯着嗓门大喊:“快些快些,别浪费时间。”
      他越催,有些魂反而越往后退。
      傅梧栖带着月儿从一众魂魄中走出,缓缓踏上了奈何桥。
      他的脚步只停顿了片刻,就头也不回的,直直向前走去——

      他在这世上兜兜转转、不人不鬼的活了两百余年。
      最开始,他应父亲诸华之求,套上了名为“使命”二字沉重的枷锁。
      他幼时见到沈伊的时候,虽十分喜爱他,却在那之后,并未同他有任何交集。
      他迷茫过,倦怠过,愤恨过。
      很长一段时日内,他不懂,即便是前世的沈伊对他们一族有恩,为什么就非得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后来,他派人跟在陆怀轻身边,默默守了他两世。
      靠着自身的灵力,他测算着陆怀轻的遭遇与命运,一日又一日。
      直到陆怀轻来到异度国中,他才真正意义上有机会与这位前世的恩人共处。
      如果说,他前半生大多数的光阴都是为了完成那个使命而活,那后来,他还活着,便全然是为了陆怀轻,为了原原本本的这个人而已。
      于是,他甘愿耗尽自己所有的灵力,只为了将陆怀轻再一次带回那个万紫千红的人间。
      可直到他死前,他都不曾向他真正表明心意。
      但他清楚,陆怀轻一定都明白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傅梧栖向前走着,嘴角边浮起温暖满足的笑意。

      月儿也随着他踏上了奈何桥,一双清亮的眼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远处的虚无,还有那她未曾停留过太久的人间。
      “兄长,这次真的要再见啦!”月儿笑了笑,转过身去追上了傅梧栖的步伐。
      “傅大人,等等我!”桥上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喊,声音轻盈好听。
      剩下的魂们还在桥下乌泱泱的乱成一团,彼此说着话,犹豫着,徘徊着,远处的鬼差还在大呼小叫的驱赶着魂群。
      地府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风,桥下泛着绿光的河水也微微的泛起了波。
      奈何桥上的两个魂魄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辈子,他们二人一直在为着不同的使命而活,从来身不由己,从来不得挣脱。
      下辈子,盼得能投身于平凡人家,去人间各处走走看看,能和爹娘共享一番天伦之乐,也能变为寻常人家的丈夫或是结发爱妻,好好的度过一生。
      傅梧栖知道,陆怀轻不会让他失望的。
      所以下辈子,他一定要好好的活一次。
      好好的活,不再是为了谁,只为他自己而活。
      这样,也算是让陆怀轻对他所有的歉疚和亏欠,有所交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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