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慕怀轻》悦朗溪z

136、番外一

　　地府之中，不少的魂魄都站在长桥之上，随着熙熙攘攘的魂群缓缓地向前走着。
　　长桥上十分拥挤，但其中有处地方却十分怪异，有个魂走在魂群中间，自他周围几尺远的地方都无其他的魂敢靠近，不少的魂在他的前后走着，嘴里头还在互相窃窃私语：“瞧瞧，死的那么惨，定是生前做了坏事，不是叛军就是流匪。”
　　“就是，莫要与他靠的太近，当心染了晦气，白白污了我们这些寿终正寝的好魂下一世的命数——”
　　周遭的动静有些嘈杂，这些议论的话语自然是一字不落地落到了中间这个魂的耳朵里。
　　这个魂便是沈伊。
　　在地府里，所有魂魄的样貌均与死前并无区别，人是因何而死，他的魂到了地府就是什么样。
　　沈伊被云骞凌迟折磨至死，全身皮肉破碎，连样貌都模糊不清，整个就是一团血人，又有谁敢与他站在一起。
　　沈伊耳朵里听到周围魂的议论，却不理他们，反而有些着急的加快了脚步，前头的魂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给他让开了道路，倒也方便他赶路。
　　走过一段长桥，前头便是一处宽阔的平台，平台之上熙熙攘攘的站着数千只魂，有几个鬼差在平台上嚷嚷：“这一批还差最后一个魂了，快些快些，再过来一个魂，别耽误各位上奈何桥喝汤转世！”
　　鬼差这一吼，倒是没人再敢上前了。他们先前刚下来地府的时候，便有人告诉他们，待到踏上这座平台，凑够了魂数再上奈何桥喝汤，便会忘记前尘往事。
　　不少的魂都在原地徘徊犹豫着，他们一路走来，眼中却能看见自己死后世间所发生的事，谁也不愿那么快就与这个尘世告别，谁也不愿忘记，自己这一世的亲人和爱人。
　　沈伊听到这话，急急忙忙的跑过去，对着其中一个鬼差问道：“这位大人，若是、若是我想问一个魂的去处，你这里可清楚？”
　　纵使沈伊的语声如此好听，但那鬼差一瞧见眼前这死状可怖的一团魂魄，眼中便带了些厌恶和鄙弃，赶忙挥挥手：“爷在地府里每日看过了数万只魂，哪儿还能记得那么多魂的长相，若是真要找，也就孟婆那老婆子有那本事。”
　　“孟婆在哪儿？”沈伊又急忙问道。
　　“奈何桥上，给你们盛孟婆汤的老婆子自然就是孟婆了，话说回来，你到底上不上来，这一批就差一人了。若是不上，一边凉快去！”另一个鬼差不耐烦的答了他。
　　沈伊的脸上有几分为难，他死后，在长桥之上便看到了何暮随他而来的那一幕，心中悲痛万分，于是便想在魂群里找到他的魂，这样就能在投胎转世之前再见他一面。
　　但这鬼差方才又说，必得上了奈何桥，见到孟婆的时候才能问到其他魂的下落，但到了那时，即便问到了何暮的魂在何处，却也不能再见了。
　　沈伊在原地踌躇着，地府这里的时辰与人间不同，原本他前头排着的，也有很多是在他之后才死的人，因此，他也不知何暮的魂到底过去了没有。
　　沈伊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放弃了再见何暮一面的念头，而后才答道：“我去吧。” 随即便踏上了那座平台。
　　“好了好了，魂齐了，快走快走！”这几个鬼差赶忙嚷嚷道，又将后面的那些魂暂时拦下，“你们先在桥上等着，等前头这批都上了奈何桥，你们再上来！”
　　沈伊现在一心都念着何暮魂的下落，所以在平台上的众魂还在原地徘徊的时候，他便片刻不曾犹豫的踏上了奈何桥。
　　奈何桥的两边散发着粼粼的绿光，沈伊一只魂顺着这座桥走了很久很久，这才终于在桥的末端瞧见了一个身形佝偻、长相怪异的老婆婆，在这位老婆婆的身后，还站着两个鬼差。
　　这位老婆婆掂着铁勺，从身旁散着怪异味道的锅里舀出了一碗浑浊的液体，而后盛到了碗内。
　　“您就是孟婆吧。”沈伊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声调中有几分着急，后来又仿佛是想起什么似的，这才又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孟婆用一双浑浊的眼细细地打量着他，她瞧得出沈伊生前是何等清秀动人的模样，如今他的魂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也觉得有些怜悯和可惜。
　　她叹了口气，而后语调怪异的说道：“老婆子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要找哪个魂。只因他生前是将军，杀戮之气太重，这一类的魂必得先被那刚入地府的第一批鬼官们查问个明白，理清了功过之后才能放进来，总得再等个十年八年，没那么快。”
　　“这样啊——”沈伊的眼中有些遗憾，他垂下头，显得有几分沮丧，“那怕是真的不能再见了。”
　　孟婆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年岁并不大的少年，心中升起了一丝悲悯，她通晓世间万物，沈伊这个魂，她只消一眼便能看见他所有的生平，因此便也知道，他是如何的被云骞陷害，终至凌迟至死。
　　很久没有哪一个魂死的像他如此凄惨了，即便是有，也是罪有应得，而他却是被人栽赃诬陷的。
　　孟婆看着他：“他如此对你，将你交到恶人手中，你就不恨？”
　　沈伊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这才轻声回答：“他并不知晓事情的真相，我又怎会怪他，何况，他后来得知了一切，不是还跟着我去了么，我看见了，他在我的碑上写着，我是他的妻。”
　　沈伊说到此处显得十分高兴，看不清面容的脸上竟给人一种他羞红了脸的错觉：“我不后悔，这样就够啦！”
　　少年人的语调十分温暖轻盈，但孟婆的心中却不由得对这个近乎破碎的魂魄生出了许多偏爱，她在地府待了数万年的光阴，能像沈伊这般纯澈的魂魄却并无几人。
　　她幽幽地注视了沈伊半晌，而后对他说道：“下一世，你可想再见到他？”
　　“可以吗？”沈伊的眼忽然亮了起来，“我下辈子还能见到他？”
　　“自然可以。”孟婆缓缓地回答，“老婆子帮你一把，你下辈子便能再见到他。只是，这本就于其他的魂而言不算公平，所以自然也有代价。”
　　“什么代价？”沈伊急急地追问。
　　“就算你下辈子还能与他相遇，但你们二人皆不会认出彼此，除非你有机缘，能想起这辈子的事来——但若一直无法记起，你将会魇在关于前世的梦中，随着年岁的增长，魇住的时辰便会越来越长，直到再也醒不过来。”孟婆缓缓的说道。
　　“如此，你可还愿意？”孟婆说罢，定定地看着他。
　　“我愿意！只要能再见到他，我做什么都愿意！”沈伊几乎是片刻不曾犹豫地应了下来，但他随后又为难的低下了头，小声的问道，“那婆婆，何暮他，下一世也会魇在梦里么？”
　　孟婆回答：“自然不会，是我这老婆子帮你改了轮回，叫你下辈子再见到他，与他无关。”
　　“那便好。”沈伊听完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扬起一个羞涩温暖的笑，“谢谢你，婆婆。”
　　即便是沈伊不说，孟婆也知道，沈伊是怕下辈子何暮会跟自己一样魇在梦中。
　　这孩子，实在太过纯澈善良。
　　孟婆沉吟着，而后伸出手指，在他额前点了一下，沈伊的额前便立刻生出了一个形状奇异的红色烙印，自他脑后隐隐地生出了一条细细的锁链，一直延伸到还未踏上奈何桥的那一头。
　　“好了孩子，快喝汤吧，你该走了。”孟婆浑浊的一双眼静静地盯着沈伊。
　　“多谢你，婆婆。”沈伊由衷地冲她笑了一笑，而后端起了桌上的那碗孟婆汤，一饮而尽。
　　待到沈伊破碎的魂缓缓地踏入了转世之轮，孟婆身后的那个鬼差这才发了牢骚：“孟婆大人啊，您这若是被阎王老爷知道了，免不得又要被数落了。”
　　孟婆古怪的笑了笑，嗓中竟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谣：“他忙着惩罚下面几层地狱的恶人呢，哪里会有时间来找老婆子的麻烦。”
　　“罢了罢了。”另一个鬼差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反正这孩子下一世也定然想不起来，数万年了，种下这烙印的魂也有几个，哪一个又成功了？”
　　孟婆怪异的笑了笑，而后一双浑浊的眼望向了地府闪着幽绿色光芒的天，“没准儿就能想起来呢。”
　　“天机不可泄，天机不可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