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即今江海一归客》临路_

5、3-雪里红梅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山间。
　　璃月全是山，层层叠叠积木般垒起来，石阶绵延，上达云天。山弯曲，路弯曲，人也弯曲。重云缩在马车里，面色惨白，晕乎乎地想吐。
　　这样的人当然是什么话都说不了的。重云就什么话也说不了。
　　不能说话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他还活着，就有价值。讯问的价值。
　　胡捕头问：“你时常去望舒客栈？”
　　重云点头，顿了顿，又摇头。
　　胡捕头道：“不想说不说便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重云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比划。
　　点头是因为他确实去过许多次，摇头是因为不清楚三五月一趟算不算时常。
　　胡捕头当然看不懂重云在比划什么。他冷哼一声。
　　窗开着，卷帘飞舞，叶子挤进来，在重云的脸上蹭了蹭。纹路上刻着树的绝句诗，叶脉如殷红的缎带。
　　树上似乎真的系着缎带。
　　绝云间不乏这样的树，红彤彤的一片，像一树的腊肠，又像一树的泪。人们相信古树有灵，求了签，上了香，把心愿栓在树上，树被压得喘不过气，沉甸甸地垂下来。
　　香是真香。饭菜香。
　　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有肉，有菜，有油烟，有酱料。重云吃了快二十年的饭，自然明白这香气是怎么来的。必须是最鲜的鱼，最嫩的羊，最肥的牛，最脆的菜，才能制出这种味道。
　　哪怕只是闻上一闻，重云都能生吞三大碗饭。
　　人都受不了，何况马？那牵车的马发癫似的，不要命地狂奔。人和马虽然不同，但至少有一点一样：人和马都是要吃饭的。
　　车是跟不上马的。尤其跟不上脱缰的马。
　　拴马的绳子断了。马车停在原地。
　　胡捕头脸色也不好看。他道：“我去看看。”
　　重云靠着车壁，一动不动。断面很齐，不像是挣断的，倒像是什么重物砸断的。腊肠飘进来。

　　腊肠是真腊肠，挂在树上晒太阳。腊肠无论如何也装不成缎带的，顶多像是拧作一团的麻绳，又干又硬。
　　腊肠一定很咸，挂腊肠的人也一定很闲。
　　肉浸满了盐，硬得像石头，也重得像石头。石头挣脱了棉线，砸在马车上。
　　接着飘进来一朵花。
　　一朵梅花。
　　梅花浸血，鲜红，明艳，花蕊轻摇。梅花别在帽子上。
　　帽子从窗户飘进来。戴帽子的姑娘也从窗户飘进来。
　　梅花也在眼睛里。
　　她有一对会开花的眼睛。橙红，像两团静默燃烧的火焰，光亮，温暖。
　　当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又平白多了三分机灵劲儿。
　　她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温柔而锋利。
　　重云愣了愣：“胡桃？”

　　胡桃是个很有名的姑娘。
　　有名的姑娘不少，但像胡桃那样出名的，实在不多见。
　　她是往生堂第七十七任堂主，听来气派，实则不值几个钱。往生堂虽是正当门派，人手却不多，胡桃也招不来门生，年轻人心浮气躁，非得学名字响亮的武功。往生堂的枪法未免太普通了些。
　　此枪名为往生枪，配合秘传心法修习，号称枪开黄泉路，蝶引来世桥。谁信有来世？一听就是拿来骗傻子的。
　　往生堂普通，往生堂主可不普通。
　　胡桃七岁时，就已是名动玉京台的大人物。会说话，敢说话，还有师门撑腰，谁也治不了她。小姑娘似乎根本不懂看眼色，想一出是一出，闯过不卜庐的药房，摔过新月轩的盘子，誊过天权星的账册，嘴上更是不留情，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只伤人不伤己。
　　但她也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武学天分高得出奇，头脑更不简单，十多岁便隔辈接管了往生堂，凡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往生堂如今蒸蒸日上，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少不了胡桃的功劳。
　　任谁也不会相信，她比重云还小上一些，不过及笄而已。
　　他们打小一起长大，有过命的交情。重云自然明白胡桃是什么样的人。

　　胡桃是让重云吃不消的人。
　　胡桃笑道：“你若连我也认不出来，那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重云道：“你来做什么？”
　　胡桃道：“你猜我来做什么？”
　　少女攥着一根断成三节的腊肠，倒像是拿着一根三节鞭。三节鞭就是她的另一只手。腊肠在空中甩来甩去。
　　重云道：“我猜不出。”
　　胡桃道：“提示你一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
　　重云似懂非懂，他摸了摸口袋，只翻到几千摩拉，这点钱在胡桃面前实在不够看。
　　他道：“我出门急了些，没带钱，这位女侠可否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胡桃道：“不行。”
　　重云道：“为什么不行？”
　　胡桃道：“我不是一般的劫匪。”
　　重云道：“那你要做什么？”
　　胡桃道：“他们抢钱，我不抢钱，我抢摇钱树。”
　　重云疑道：“摇钱树是什么？”
　　胡桃道：“是人。”
　　重云道：“什么人？”
　　胡桃道：“车厢里还有什么人？”
　　重云怔了怔，他指着自己：“我？”
　　胡桃道：“除了你还有谁？”
　　重云道：“可我答应了胡捕头，要同他去璃月总务司一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是万万不能毁约的。”
　　胡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是女子，你不是大人，毁约有什么稀奇？”
　　重云抿着嘴，默然不语。
　　他向来说不过胡桃。假如说不过还要说，那才是真正的笨蛋。
　　胡桃道：“抢不抢钱，劫匪说了算。抢不抢人，我说了算。”
　　她笑嘻嘻地靠近，三节鞭也靠近，腊肠蹭在嘴边。
　　火辣辣的。
　　腊肠不是腊肠，是辣肠。
　　重云体质特殊，自小便吃不得辣，一碰辛辣便会晕过去。这次也不例外。
　　“做个好梦。”胡桃笑道。

　　一日无梦。
　　重云醒来时窗外漆黑，只有屋内一盏灯亮着。烛火凝固。
　　烛光永远无法照亮黑夜。
　　重云道：“几时了？”
　　他嗓子有些哑，含含糊糊的，像吃了三百斤的花生，卡在嗓子眼。
　　年轻人想看眼月亮停在何处，却没推动窗户——窗户是画上去的。这屋子根本没有窗户。
　　重云奇道：“这究竟是地方，居然不安窗户？”
　　胡桃道：“也许只因这里的主人根本不必看窗外的风景。”
　　重云道：“盲人？”
　　胡桃道：“还有一种人同样看不见。”
　　重云道：“什么人？”
　　胡桃道：“死人。”
　　死人当然看不见。死人当然也用不着看窗外的风景。
　　重云怔了怔，道：“敢问安眠于此的这位先人是？”
　　胡桃道：“你。”
　　她眉眼一弯：“晨起时花无端落了两只，此乃不祥之兆，我掐指一算，重云你印堂发黑，必有死劫，这才赶来同阎王爷抢人。若今日我不在，只怕你已经死了三十次。”
　　重云道：“莫要拿我打趣了。你胡言乱语，我可不会当真。”
　　他顿了顿，道：“我非得去总务司不可。”
　　胡桃道：“我懂了。”
　　重云道：“什么？”
　　胡桃笑道：“这是你自知理亏，决定耍赖了。”
　　她清了清嗓子：“好，我们就来理一理。”
　　胡桃道：“你去望舒客栈做什么？”
　　重云道：“找人。”
　　胡桃道：“魈？”
　　重云点头。
　　胡桃道：“找他做什么？”
　　重云道：“请他帮忙。”
　　胡桃道：“什么忙？”
　　重云道：“江湖传言有秘籍在行秋手上。但我从未听过这本书。我想求证这件事是真是假，为什么扣在他头上。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他也很久没给我回信。”
　　胡桃道：“魈怎么说？”
　　重云道：“前辈说根本没有这书。”
　　胡桃道：“然后你就撞上了命案。”
　　重云道：“不错。”
　　他面色有些冷。假如遇上残害人命的重案，任谁也没办法继续微笑。
　　胡桃道：“命案的线索都指向你。除了你谁都不像真凶。这时这位千岩军捕头出现了，自称是名捕胡八，要将你缉拿归案。”
　　重云道：“一点不错。”
　　胡桃道：“你不觉得这太过巧合了吗？”
　　重云愣了愣。
　　胡桃道：“连我都能看出来这一连串巧合是诬陷，名捕能看不出？”
　　重云喃喃道：“我就看不出。”
　　胡桃又道：“我劫你时隔断了马绳，断口一看便知是钝器的手笔，名捕能看不出？”
　　胡桃冷冷道：“要么是他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混吃等死拿公家饭，要么这捕快根本就是旁人假扮的。只怕他就是为了找你。”
　　重云不得不承认，胡桃说得很有道理。
　　重云道：“那郑重霄和叶竹，难道就白死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胡桃道：“往生堂就是和死人打交道的。我天天处理性命攸关的大事。”
　　重云道：“你有办法？”
　　胡桃道：“当然有办法。”
　　重云道：“请赐教。”
　　胡桃道：“有些事，你不知，我不知，行秋不知，世人不知，但肯定有人知道。得先弄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重云道：“谁会知道？”
　　胡桃道：“天权，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