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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众口铄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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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客栈门开着。这道门用了很久,仍光亮如新。两旁贴着红纸对联:盈门飞酒韵,开业会春风。春风已吹来了,吹进大堂里。
客栈本就该时时刻刻都开着门。
时辰尚早,璃月还在梦中,只有一个小二端着水盆毛巾,上上下下擦拭桌椅。柜台前点了盏油灯,昏黄,黯淡,摇摇欲坠。
漆黑的酒旗垂在杆上,像一只年迈的乌鸦。
公鸡在屋顶吊嗓子。它趾高气昂巡视着这片领地,等朝阳的第一缕晨光割开云层。
云未醒,但重云已醒了。他穿戴齐整,打理一番衣领,站定在厢房前,挤出一个亮晶晶的笑。姑娘卖笑,重云也卖笑。凡事多笑一笑,任谁也不会吃亏。
门已开了。
“进来。”声音冷得像刀。
太阳出来之前,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小朋友也该懂得这道理。
公鸡扑腾几下翅膀,没站稳,两脚朝天摔倒在地。
魈坐在窗边。重云一眼就看到了魈。
谁都不会忽略魈的。假如有人看不见,那他一定是个十足十的瞎子,不是眼瞎,就是心瞎。
魈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戾气。要么他杀过很多人,要么他生来就该杀人。但晨光照进来的时候,戾气都如影子一般缩了回去。
晨光映入那对金珀似的眼睛。
重云四五岁时,就已认得这位前辈高人。
他毕竟是世家出身,还算见多识广。魈隐姓埋名,掩盖身份,但身上的煞气是藏不住的。
魈似乎从未变过。
重云道:“前辈?”
魈道:“有话快说。”
重云道:“我只是想道声早安。”
他顿了顿,又道:“睡得好吗?”
魈默然不语。有些问题本不必回答。
重云干脆自问自答:“我睡得还不错。昨夜很安静。前辈肯定没有点我带的熏香,这才会睡不安稳。晚上合该拿来睡觉。”
他走到桌边,推开窗户,清风翻进来,布帘飞舞,书页哗啦啦地响。
一个佝偻着背的瞎子逮着风蹿进来。他一身灰衣,双目浑浊,手里攥着根拐杖,铁做的拐杖。
他明明是个瞎子,却灵活得像一尾鱼。
瞎子当然看不见魈。瞎子谁也看不见。
重云轻咳一声,道:“你找谁?”
瞎子道:“找我弟弟。”
重云道:“你弟弟是谁?”
瞎子道:“是你。”
重云道:“你知道我是谁?”
瞎子道:“只有笨蛋才会问这个问题。”
重云咬牙:“我是谁?”
瞎子道:“你是融雪居士、异闻诛者、尽得灭邪剑真传、人称天下第一大笨蛋的重云。家世显赫,天资聪颖,三岁便开始练剑,一手灭邪剑法无人能出其右,人送外号‘山南第一剑’。山南根本没人练剑,便宜了你小子,倒也不算浪得虚名。”
重云捏了捏眉心。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兄长。”
瞎子道:“但你已有未婚妻。”
重云涨红了脸,后退两步:“你胡说八道什么?”
瞎子掏出一根梅花针,道:“你认不认得这暗器?”
重云道:“梅花针谁不认得?”
瞎子幽幽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重云道长,竟然是个负心汉。”
他接着道:“这是我妹妹的暗器。她昨日败在你手下。”
重云恍然大悟:“那位姑娘怎么了?”
瞎子道:“她是在比武招亲。”
重云道:“胡说八道!”
他好像只会这一句,只好拿来翻来覆去地说。
瞎子冷哼一声:“我早看透了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美其名曰武林正派,派头奇大,威风凛凛,实则猪狗不如。姑娘家的名誉,也是你能玷污的?”
重云向来不与人争辩。论口才,他是万万不如旁人的。
有的人会说话,有的人不会说话。重云就不会说话。会说话的人,往往要更占理一些。
他闭上嘴。
瞎子道:“你若是肯把《古华经》交出来,这桩婚配就一笔勾销。”
魈动了。
重云根本没有看清魈的动作。他只看见一道光。一道刀光。
刀光比晨光还要亮。
瞎子已不在原地。
魈冷声道:“不请自来为贼。只有贼才翻窗。”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与其说是敲,不如说是撞,叮叮咣咣震天响。这声音未免太吵了些。每敲一次门,桌子就震一下,花瓶也跳一下,险些碎在地上。
魈皱起眉。
团雀也跟着叫起来。
重云叹了口气,打开门。
门外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丹凤眼,柳叶眉。一个女人比五十只团雀还要聒噪,古人诚不我欺。
她背了一柄细长的黑铁剑。这剑重云再熟悉不过。
这是古华派的剑。
那女人道:“是你开的门。”
重云道:“是我开的。”
女人道:“我没有翻窗。”
重云道:“没有。”
女人看魈一眼,道:“所以我是客人。”
魈面无表情。他似乎很少表露出情绪。
重云道:“你找谁?”
那女人道:“找你。”
重云奇道:“找我做什么?”
女人道:“还债。”
重云道:“你在开玩笑?”
女人道:“我像在开玩笑?”
重云道:“我从未见过你,怎么会欠你的债?”
女人道:“你难道不认识这柄剑?”
重云道:“古华派的剑。”
女人道:“你既认得这把剑,就该明白我为什么找你。”
重云诚恳道:“不明白。”
女人道:“江湖传闻你和剑客沉秋是至交好友,是也不是?”
重云想了想,道:“是。”
女人道:“你们打小就认识,已结为八拜之交,同生死共患难,是也不是?”
重云道:“是。”
女人道:“他什么都同你说,是也不是?”
重云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女人道:“你难道没有听过《古华经》?”
重云摊手:“我从未听过。”
女人上下打量一番重云,冷冷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重云不答。
她话音未落,门已经开了。被撞开的。
门框上的木头崩落不少碎屑,砸在地板上。
门板倒在地上,做了迎宾地毯。这地毯着实有些硬。
一个老人走进来。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人。
他年纪已很大,却丝毫不显老态,肌肉尚未松弛,额间也没有皱纹。老人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一个能活到这种岁数的人,一定不会笨的。他们都有生活的智慧。
老人道:“我是走进来的。”
没人应声。他自顾自讲下去:“所以我不是贼。”
重云道:“您找谁?”
老人道:“找重云。”
重云道:“请问您是?”
老人亮出腰牌:“我是总务司的捕头。我姓胡。”
重云动容道:“莫非您就是破过玉京台三十六桩悬案的神捕胡八?”
胡捕头摆手:“不才正是胡八。”
重云道:“胡大人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胡捕头笑呵呵道:“你猜猜看?”
重云摸了摸鼻子,道:“恕我愚钝,实在猜不出。”
胡捕头道:“捕头自然是要破案的。”
重云道:“没错。”
胡捕头道:“一桩悬案。”
重云道:“是什么案子?也许我能帮上忙。”
胡捕头道:“案子发生在隔壁厢房。你的隔壁。”
重云道:“我倒没听见什么声音。是有小偷吗?”
胡捕头道:“死了两个男人。”
重云道:“节哀。”
胡捕头道:“你猜猜是谁?”
重云摇头:“我猜不出。”
胡捕头道:“郑重霄和叶竹!”
这二人重云有些印象。郑重霄是五虎断门刀传人,天生蛮力,脾气也暴躁,惹过不少祸端。叶竹就是昨日他碰上的叶先生,使得一手好暗器。
生命是如此短暂,有如落叶,有如蝴蝶。昨日尚且健在,今日已溘然长逝。
“叶前辈?他怎么会……”重云瞪大眼睛。
胡捕头道:“你不清楚?”
重云定了定神,道:“我一无所知。”
胡捕头道:“二人皆是武林高手,不会轻易被杀,更不会悄无声息地死,除非凶手的武功也很高,或者凶手十分出其不意。比如,凶手也许是个名声很好、面相和善的人。”
重云道:“有道理。”
胡捕头道:“死因是剑刃穿胸。依伤口看,那是一柄重剑。”
这年头重剑本就很少见。重云的背上恰好有一柄。
胡捕头道:“伤口平整,断面整齐,按武功路数来说,是一门中正平直的剑法。”
灭邪剑法也恰好是一门中正平直的剑法。
胡捕头又道:“那叶竹死时神色平静,郑重霄却面目狞狰。想来凶手与叶竹相熟,但与郑重霄有摩擦。我听闻你昨日在大堂里曾同叶竹打招呼,你二人应当是认识的。”
重云道:“确实如此。”
胡捕头道:“假如我认为你是凶手,岂非是证据确凿?”
重云苦笑道:“你说得对。”
胡捕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请你同我去总务司走一遭。”
重云道:“看来我非走不可。”
胡捕头点点头:“总务司伙食不差。”
魈冷冷道:“还未过晨时,望舒客栈未免也太热闹了些。”
重云道:“清者自清。”
胡捕头道:“请吧。马车就停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