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即今江海一归客》临路_

3、1-怀璧其罪

　　云迷雾锁黄昏后。
　　日落西山。薄暮冥冥。寒意沿着石阶爬上来。
　　重云比寒意来得晚些。
　　他个子不高，很白，很瘦，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一身道袍上好云锦织就，腰间玉佩亦绝非凡品。鼻梁挺直，嘴唇薄而锋利，乍一看是生人勿近的面相，但若展颜一笑，便透出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来。那对眼睛也呆呆的，像只笨猫。
　　这种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向来是最好骗的。只是不知他背上的剑好骗不好骗。
　　那是柄很古怪的剑。剑定然是要有锋刃的，这柄剑偏偏没有。深棕色调，与其说是大剑，不如说是条板凳。它很长，很重，但重云浑然不觉。他只鼓足了劲向前走。
　　少年此去是为了找一个人。他始终坚信，无论遇上何等困难，只要找到这个人，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落叶如飞刀，惊起满山雀鸟。

　　路口摆了家茶摊。茶摊上坐了个姑娘。很好看的姑娘。
　　论茶道，重云勉强算半个行家。只消一闻，便知卖的是上好的乌龙茶。
　　这地方本不该有姑娘的。
　　那姑娘瞧见重云，眼睛也亮起来——这地方本不该有行人的。
　　她挤出几颗金珠子。好看的人哭起来当然也很好看。
　　重云不忍袖手旁观。他站定在路口。
　　少年道：“姑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姑娘带着点娇滴滴的哭腔：“我有几坛酒落在山顶，实在运不下来，还请少侠帮衬一二。”
　　她抬手一指：“沿着这条山道走就行。”
　　重云断然不会拒绝。他似乎生来就不懂如何拒绝。

　　山顶不远。至少于重云而言，来回一趟不过半个钟头。
　　当然，这是在抄近路的情况下。
　　正常人是绝不会舍弃青砖小径转而爬断崖的。但重云不能算是正常人。他不想让旁人多等。
　　所以，当他抱着酒坛踩着松枝一跃而下时，着实吓了姑娘一跳。
　　姑娘气得直跺脚：“你走这里做什么？只有猴子才爬树！”
　　重云不答。他放下酒。
　　酒坛很重，他却游刃有余。若不是天生神力，就是下过数十年的苦功。
　　姑娘目光闪动：“多谢少侠相助，想来你也累了，坐下喝些酒吧。”
　　重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我还有约。”
　　姑娘牵住他衣摆，一眨不眨地盯着重云。
　　重云困惑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姑娘道：“你难道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有见过你这么笨的人——哪有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的？”
　　重云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
　　姑娘抬手：“我看你脸上确实有脏东西——”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数十暗器掷出，或直行，或斜飞，破空声极轻，寒光熠熠，恰似满天花雨。重云后退两步，长剑挥出。
　　他的剑很稳。剑气画出一道圆弧。
　　剑尖抵在姑娘的咽喉。
　　这一剑并不快，也不怪，平平无奇的一招，看不出半点机巧。但它偏偏很有效。
　　一力降十会。正是灭邪剑法。
　　江湖上会这种剑法的人不少，但能十年如一日下苦功的人实在不多。

　　姑娘道：“你是重云？”
　　重云道：“我是重云。”
　　姑娘道：“璃月第一道观融雪观观主独子，苦修灭邪剑法十数年，武学天赋百年难遇，号称‘伛若冰清、面如霜寒’的重云？”
　　重云道：“谬赞了，不敢当。”
　　姑娘道：“我早该想到的。都说重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除了重云，还有谁有这么笨的剑？”
　　重云不语。旁人说你笨的时候，最好不要接话。这道理他再明白不过。
　　姑娘苦笑道：“你运气为什么这么好？我在山道上设置了三十六道机关，你偏偏没有走；我在酒里下了能让一头牛睡死的追魂散，你偏偏没有喝。我只想赚点辛苦钱，借你的玉佩玩上两天，你何苦这样对我？”
　　重云摇头，诚恳道：“不是我的运气好，是你的运气差。”
　　姑娘冷哼一声。
　　重云道：“我本打算请你同我一道去望舒客栈，点些好酒好菜。只可惜你运气差了些——玉佩为师长所赠，我是万万不能送你的。我还是送你去尝尝总务司的伙食比较好。”
　　姑娘恨恨道：“望舒客栈？重云道长可是要去醉生梦死？”
　　她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行将入夜，望舒客栈依然人声鼎沸。
　　这本就是个很有名的客栈。有好酒，有好菜，有上好的厢房，有上好的地段。若这家客栈没有客人，那才是见了鬼。
　　前桌上坐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胖得和酒缸一般。
　　他身旁坐了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瘦得和竹竿一般。
　　二人点了一大桌菜。松鼠鱼、腌笃鲜、爆炒肉片、素鲍鱼、明月蛋、金丝虾球……这菜活像是给七八个人吃的。
　　胃口大的人，嗓门往往也不小。
　　竹竿道：“你可知最近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闻？”
　　酒缸一抹嘴上的酒渍：“古华派？”
　　竹竿道：“不错。这里面可有门道。”
　　酒缸道：“别故弄玄虚。我听不得弯弯绕绕！”
　　竹竿道：“几百年前的剑客古华，剑法超绝，功力精深，可谓天下第一剑，时人无人能出其右。据传此人著书立说，写下《古华经》一部，字字珠玑。他的追随者自立门派，习剑学枪，便是古华派了。”
　　酒缸道：“这故事谁不知道？”
　　竹竿道：“古华派分明已日暮西山，近年来偏偏有东山再起的势头，剑客沉秋在江湖扬名立万——你猜是为什么？”
　　酒缸眼睛一亮：“《古华经》！”
　　竹竿道：“不错。传闻此经被供奉在古华派重地王山厅，就连古华派弟子也未尝得见。只是不知怎的，被沉秋偷学了去。若依经中之法修习，功力必突飞猛进。”
　　酒缸拍案而起，大笑三声，道：“好！好！”
　　竹竿道：“可惜这传闻一出，高手必蜂拥而至，只怕轮不到你我。”
　　一旁的小二插嘴道：“古华派做错了什么，竟惹上诸位高手？”
　　酒缸笑道：“你瞧这金丝虾球，金黄酥脆，齿颊留香，不愧为望舒客栈的招牌菜——这虾又做错了什么，竟被端上餐桌？”
　　虾当然没有做错。它不过是肉质过于鲜美而已。
　　美丽的花会被折断，鲜美的动物逃不过猎杀。这也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酒缸道：“依你之见，谁是高手？”
　　竹竿道：“武林本就高手如云，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少年英雄更是数不胜数。远的不提，就说那重云小道长，一手大剑舞得虎虎生风，既快且稳，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含‘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道理。他今年未满二十，却已赢了数十场比擂，可见家学之渊源，更兼谦虚有礼，最是难得，就是华山派的高手，也得对他礼让三分。”
　　酒缸嗤笑道：“灭邪剑法无非是靠一身蛮力，只是不知，他的剑比之我的拳头如何？”
　　他挥出一拳，铁铸的碗盘竟像是面粉一般，被压成了一张饼。
　　重云能不能有这样的劲力？谁也不清楚。
　　小二吐了口唾沫：“重云少侠可不会砸店里的碗，也不会因此赔上五千摩拉，单单这一点，你就远远比不上他。”
　　酒缸抬手要打，小二却像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一滑步跑远了。酒缸怒从心起，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那小二跑得飞快，直窜进里间，躲在客人身后。

　　客人在吃杏仁豆腐。
　　那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不高，消瘦，缩在影子里。单看装束，实在平平无奇。
　　酒缸出手便是一拳，拳风如刀，直冲菜案而来。
　　杏仁豆腐是望舒客栈主厨言笑的拿手菜。形态玲珑，色如凝脂。任谁也不忍心毁了它的。
　　所以酒缸的拳头伸到一半，便已停住。他的拳头被一双牙筷架在原地。
　　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木制牙筷。
　　他冷哼一声，道：“你倒是不给我面子。”
　　小二探出个脑袋：“这你可就错了，这位贵客可是给足了你面子。你面前这一碗杏仁豆腐，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杏仁豆腐。杏仁名为‘碎玉’，轻策庄出品，每年只产一亩，可谓千金难求。牛奶是进口的紧俏货色，争分夺秒运过来的。糖取自上好甜甜花，雨后新生的花株，在日出时分采下，兼有晨露的甜意和雨水的润泽。这一碗杏仁豆腐，满打满算，也得三百万摩拉。”
　　酒缸冷笑道：“我瞧你这一张嘴，也值三百万摩拉——你是什么人？我倒从未听过。”
　　少年并未答话。他并非多话的人。
　　小二做了个鬼脸，道：“只怕你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就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了。说出来要吓死你的，他就是名动天下的降魔大圣，魈。有世上第一流的内力，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枪法。”
　　降魔大圣魈是何许人也？
　　人们很少提到他的名字，因为他的枪只会带来死亡。他一出手，必是血雨腥风。
　　魈上次出山，是在四十年前，他只身杀上天衡山，六名掌门齐上阵，个顶个的好手，也没能拦住他的脚步。他一枪杀了为祸武林的玉箫公子，神剑山庄上下三十五口被灭门。
　　据传他得到昔年岩王帝君真传，武艺已达臻化境，世间无人能及。
　　但他是如何修来这一手功夫的，实在很少有人知道。
　　酒缸捧腹大笑：“魈？他？他若是魈，那我还是岩王帝君呢！魈前辈几十年前便已成名，怎么可能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
　　“第一流的枪法，当然是杀人的枪法，”酒缸道，“他总不会生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少年一字一顿：“我不杀人。”
　　声音如冰凌一般，寒冷，坚硬。
　　他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眼睛里闪动着刀锋似的光芒。
　　就好像在他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
　　活人迟早会变成死人的。无论杀人与否，都逃不开被杀。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只要你还活着，就总有死去的一天。
　　酒缸拔出刀。刀是好刀，削铁如泥。木头绝不会比铁更坚硬。
　　但在少年的手中，木头已不再是木头。

　　狂风呼啸。灯笼将熄未熄。
　　山雨欲来风满楼。
　　竹竿长叹一声：“近来烦心事实在太多。”
　　他回头望去，正瞥见少年剑客推门而入。只一照面，他便认出这是重云。只有重云这样的人，才会有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才会有这样干净纯粹的眼睛。少年脸上带了几分天真无邪的笑意，若不看他背上的剑，恐怕也只会认为这不过是个稚嫩少年郎。
　　这么说倒也无可厚非。重云有着如今许多少年人没有的优点：他很懂礼貌。
　　少年眼睛一亮，道：“叶前辈！”
　　竹竿当然不叫竹竿。他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叶先生道：“重云？倒是许久未见了。”
　　重云笑道：“是，多日未见，先生功力又精进了。可惜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往楼上赶，徒留叶先生和一桌好酒好菜。
　　叶先生盛了一碗酒，思绪万千。
　　重云也是为《古华经》而来的吗？
　　“财帛动人心。”他悠悠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