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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钟离番外-石头 ...

  •   说江湖,就不得不提岩王帝君。
      他是真真正正的神话。
      据传他修的是业已失传的长生诀,因此已活了几百岁。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的面貌,甚至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但说起岩王帝君的奇闻轶事,人人都能说得天花乱坠。有人说他用刀,有人说他用枪,有人说他用剑,有人说他用暗器,甚至有人说他用拳头……但有一点众所周知,岩王帝君琴棋书画、医卜星象、斗鸡走狗无一不通,尤擅易容,一人有千面。
      这是岩王帝君的身份。
      有名气的不少,比如医毒双绝、敢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颜珊珊颜姑娘;比如号称剑不动、心不动、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亦不动的不动居士;比如归离原第一巨富、富可敌国偏偏一毛不拔的梅有钱。
      但今天我要讲的,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
      有人就有江湖。江湖就是由许多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的故事汇聚而成的。

      璃月港的清晨自朝阳初升而始。
      先醒的是成群的团雀,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叽叽喳喳从街头巷尾冒出来,交头接耳,抖落一地洁白柔软的羽。
      团雀一醒,人也非醒不可。
      风狂奔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户敲门。早点摊支棱起来,吃虎鱼、水晶虾、煎蛋、摩拉肉……香气四溢。吆喝声顺着风跑远了。
      海浪拍击着港口,它好像永远也不困。船厂也醒了。炊烟飞得很高。

      石头在卸货。
      石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他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够英俊,也不丑陋,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以及一对金棕色的眼睛。衣服也是棕色的,结实、粗糙,下摆打了几个歪歪斜斜的补丁。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
      石头扛起货箱,往船厂走。这条路要走三百三十七步。
      工头正盯着他打量。
      工头已不是年轻人。他在船厂干了二十余年,才站到现在这个位置。旗杆是工头的位置。每个清晨,他都会点上一笼包子,坐在摊子上,慢条斯理吃完,拿手帕擦一擦脸上的油渍,再慢吞吞挪到码头,站在旗杆下看工人卸货。
      这是份体面的工作。自从他站到现在这个位置,他就发誓做体面的人。眉毛要修,胡子要理,指甲要剪,衣裳要换。衣裳必须干干净净,见衣如见人。
      这是份一成不变的工作。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工人来来回回,把货箱从码头运到船厂。他能记住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人迈步的动作,每一个人的脚步声。石头的脚步声就很沉重,像冰雹砸上石珀。
      但今日有所不同。
      工头身边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个虎背熊腰的陌生人。
      陌生人指着石头,问道:“那小子是谁?”
      工头道:“石头。”
      陌生人道:“他从哪里来?”
      工头道:“不知道。”
      陌生人道:“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
      工头道:“未必。他倒真像石头成了精,又冷又硬。”
      陌生人道:“这样的人嘴巴都很紧。”
      工头道:“不错。”
      他洋洋自得道:“我已做了十年工头,这帮后生每个我都如数家珍。石头虽然才来了一个月,但论话少和老实,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不论有什么苦水,都能一股脑同石头倒出来。他绝不会说出去。”
      一个人若是上了年纪,时常会莫名其妙得意起来。
      陌生人走到石头身前。石头已走到第一百七十五步。他停下来。
      除非他踩着别人的脚过去,否则,是一定要停下来的。
      石头抬起头,默然不语。
      他真的像块石头。眉毛平直,眼睛也很平静。
      陌生人道:“你想不想赚更多的摩拉?”
      石头点点头。没有人可以拒绝摩拉。
      陌生人道:“你想不想去层岩巨渊挖矿?”

      层岩巨渊离璃月港并不远。
      璃月多山,也不乏依山而建的城镇。山里有矿,有矿就有人。
      最常见的矿名为水晶,晶莹、剔透,可用于锻造神兵宝器。还有一种名为石珀,坚硬无比,被誉为石之心。
      老板的宅子就建在山上。
      很有钱的人才能称作老板。老板就是个很有钱的人。他长得很宽,笑起来满脸褶子,彷佛能抖落一地的肥肉。镶金戴玉,着实阔气得很。
      老板很忙,忙着打算盘。他只看了石头一眼,就挥挥手示意他明日尽早去矿场上工。
      老板的宅子当然也很大,大而空。
      灯笼点了一排。一排灯笼,照出一排影子。树的影子。
      宅子里并没有什么人。
      看门大爷上了年纪,双目浑浊,耳朵也不灵光。他枯瘦,干瘪,脸上满是皱纹,像一块饱经风霜的腊肉。老人佝偻着背,走一步停一下,喘两口气,再咳嗽一声。石头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到了卧房。
      老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还未答话,老人已自顾自说下去:“已许久没有新人来了。”
      石头不说话。他只听。
      老人道:“因为这宅子闹鬼。要人命的鬼。”
      鬼也分很多种。要命的鬼当然是最可怕的鬼。
      老人道:“我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相信……初生牛犊不怕虎。前几天阿宝就因为撞鬼丢了命,死无全尸,不得安息……宅子里都传遍了。你若惜命,还是赶紧溜吧。否则,不出一周,你也会死的。”
      石头道:“矿场也有鬼吗?”
      老人转过身,静静打量石头。他枯槁的脸庞上嵌了一对石子般的眼睛,此刻正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森冷的光。
      他道:“当然有鬼。杀人的鬼。”

      鬼是什么鬼?
      石头不清楚。
      石头是什么石头?
      想必鬼也不清楚。
      但石头并不怕鬼。鬼只杀人,不杀石头。石头是杀不死的。
      矿场离宅子不远。矿场就在山里。
      石头提着灯下了矿洞。许多矿车荒废着,锈迹斑斑。矿石黏在地上,亮晶晶的夜泊石,澄澈的石珀,碧蓝的水晶,冰冷,坚硬。单凭双手是掰不开的。
      也许矿石比人更长情。它不愿与土地分离。
      工头分给他一柄铁镐,除开石头,这里还有十七个人。每个都正年轻力壮,矫健有力,石头反倒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矿洞里只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铁镐敲击着矿石,如一曲千岩的歌。
      石头旁边是个高个子,面色红润,浓眉大眼,衣襟里藏了半块馒头,时不时取出来咬一口。他吃得很慢,也很开心。吃饭就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
      直到高个子把馒头花悉数舔干净,石头才压低声音开口。
      他问道:“听说这里有鬼。真的有鬼吗?”
      高个子呛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说不得,说不得的!”
      石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不可说?”
      高个子抹了把脸,满袖子的灰:“这你可就说错了,矿洞里哪有太阳?”
      “干活吧。”高个子笑笑,“这可是卖命活。”

      干的是卖命活,赚的也是卖命钱。
      矿场下了工,就住在宅子边上的棚屋里,两人一间,小而破。后厨有剩饭剩菜,难以下咽,但管饱。一天下来,石头拿了足足六万摩拉,这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是石头这样的人,也难免被鼓鼓囊囊的钱袋吓一跳。摩拉是每个人的朋友。
      石头和高个子一间屋。
      高个子率先打破沉默:“你从哪里来?我听不出你的口音。”
      石头道:“归离原。”
      高个子摸了摸脑袋:“归离原?我熟。我媳妇就是归离原人,到璃月港来讨生活来了。她长得可漂亮了,聪明又温柔,你若是见到了,一定会喜欢的。”
      石头点点头。这样的女孩不难想像。他也曾有这样的故人。
      高个子道:“可惜她走得早。”
      石头道:“节哀。”
      高个子笑笑:“没关系,不干你的事,是我太没用,她身体一直不好,我竟然没想着送她去不卜庐瞧瞧。只剩下两个闺女,大的那个正是上学的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天天说不念书,非要陪我一道赚钱,小娃娃哪里会赚钱……就知道让人操心。”
      他说到女儿的时候,眉飞色舞,石头也忍不住笑起来。
      高个子道:“家里急用钱,我才找上这里。”
      石头问道:“真的有鬼吗?”
      高个子道:“我从小就不相信有鬼,那不都是编来唬人的吗?可这矿场确实处处透着古怪,不瞒你说,我来了不过两周,已死了六七个了。都说是被厉鬼索命,死无全尸……你还年轻,做什么都行,最好捞一笔本金就走。”
      他遮住脸,道:“快睡吧。明儿一起早还要上工。”

      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高个子已不在。石头从床上爬起来。床是冷的。
      看门的老头提了笼鸟,在后院里晃荡。他走一步,就咳一声。走是没走多远,但吵是真的吵。比团雀还要吵。
      石头忍不住问道:“高个子呢?”
      老人慢悠悠道:“你说邵二?”
      他阴恻恻笑了一声。像毒蛇的笑声。
      老人道:“他死了。被鬼杀的。这周第三个。”
      石头道:“老板难道不管?”
      老人道:“这鬼又不对老板下手,只挑软柿子捏,老板为什么要管?”
      一旁正狼吞虎咽的壮实青年道:“老板请了好几个方士来,不乏玉京台世家出身的,做了好几轮法事也没用,更有甚者甚至说根本没鬼。我呸!沽名钓誉的东西!有没有鬼我们难道不知道吗?”
      “而且,若是没有鬼,薪水还会这么高吗?”
      石头闭上嘴。有些话不必说。
      老人道:“人是斗不过鬼的。”
      ——人是不是真的斗不过鬼?

      石头上了三天工,一天比一天沉默。
      起初他还会说上两句,之后干脆缄口不言。这种人工头最喜欢。
      矿场也沉默。只有铁镐敲击矿石的脆响。那是矿石的哭声。
      但今夜有所不同。
      石头能在工友的脸上看见喜悦。喜悦是藏不住的。
      他没有问。有些事不必问。等你该知道的时候,就一定会知道。
      他下了工,吃了饭,到棚屋里窝着。还没待多久,就有人敲门。是那位古怪的老头。
      老头挤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老板请你去正堂。”
      正堂是接待客人的地方。石头算不上客人。
      老板就在那里。肥头大耳,穿金带银,很是阔气。听说摩拉是由血肉铸就的,想来老板的钱也是用血肉堆成的。
      老板笑道:“石头。我听说你和邵二关系不错。”
      他似乎很爱笑。也许摩拉会让人笑口常开。
      石头道:“我们只认识了一天。”
      老板道:“但交情并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你难道没听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道理?”
      石头道:“没听过。”
      老板又道:“我想让你帮一个忙。也是为了你自己。”
      石头垂着脑袋,静静听着。
      老板道:“我今天又请了一名玉京台的方士来,想必你应该听说过,融雪观的观主,应该算是风水界这一辈最厉害的道士。他说,只要一名和鬼有关联的青壮男子在深夜下到矿洞里,用他的符纸摆一道阵法,就能驱除此鬼。鬼上一个目标是邵二,邵二又和你熟,思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他拍了拍桌子,道:“东西都帮你收拾好了,背着这行囊下去就行了。”
      石头默然不语。
      老板道:“你难道不想去?”
      他笑嘻嘻道:“你若不想去,那就不去。我可不是不懂得体恤下属的老板。”
      石头摇摇头,道:“我有更好的办法。”
      老板道:“什么办法?”
      石头道:“你下去。”
      石头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比夜泊石还要亮。
      那是一对金棕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狭长而明亮,闪烁着刀锋似的光芒。
      石头道:“和鬼关系最大的,难道不是你?”
      老板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笑得全身都在抖,脸上的赘肉一颤一颤的,像一只打鼾的肥猪。
      石头道:“邵二没有死。你那晚喊他出来,就是为了杀他。但他没有死。”
      老板笑够了。
      石头道:“层岩巨渊里埋了个人。你不清楚他在哪,就让旁人去送死。”
      老板盯着石头,若眼神能杀人,石头已死了三千次。
      石头道:“单凭堆尸体,是不能把若陀挖出来的。你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老板瞪大眼睛,冷汗涔涔。若陀龙王的埋骨之地,本是秘辛中的秘辛,全天下知道这件事的人,绝不超过十个。
      若陀本是岩王帝君的挚友,一百年前,他不慎走火入魔,帝君大义灭亲,将之封印于层岩巨渊之下。
      老板握紧了铁算盘。算盘用来算账,铁算盘用来算人命。
      他望向那对金棕色的眼睛。金棕色是石珀的颜色。
      老板道:“是你!你是岩王——”
      他没把话说完。他再也没法把话说完了。
      因为他的胸口开了一个洞,一个微不可察的血洞。胸口有洞的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的。
      没有人看见刀光。因为刀实在太快、太轻、太稳。这是不是人能使出来的刀?
      青年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垂着头往外走。
      石头就是石头。
      石头是杀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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