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持酒劝斜阳

3、第 3 章

　　庄衍手里的筷子一滞，声音太熟了，昨晚刚听过，人没看清，但印象深刻，且他还搭了两张大粉票子呢！

　　吃了亏还没记住，那可真是脑子有问题了。他把对面条的注意力转移过来，抬起头看向对面。昨晚天色幽暗未看清长相，现在青天白日，仅隔着两碗面一张桌子的距离，近视眼也能瞧得清。

　　对方突然抬头，吓了张劭安一跳。与其说对方突然抬头，不如说庄衍的脸有冲击性，他从未见过一个男孩子的五官长得如此恰到好处，细眉，杏仁眼，高鼻，唇角微翘，粉色上唇带着明显的唇珠，皮肤白得没有瑕疵，像光滑的瓷器。

　　他目瞪口呆了几秒。

　　庄衍也呆住了。

　　张劭安长得像父亲张安良，一米八个头，五官俊朗，眉骨有点高，双眼皮很窄，眼尾很长，微微上翘，是一双漂亮的瑞凤眼。

　　两人彼此四目相对，竟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张劭安的脑子反应是练过的，而且脸皮厚，从不怯场，他直接夸奖道：“你长得很帅。”

　　庄衍没想到对方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差点儿呛到。索性他放下筷子，做事礼尚往来，夸赞表扬也要礼尚往来。

　　“你也不赖。”

　　“张劭安，召力劭，安全的安。”张劭安说完，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

　　庄衍微微怔了下，过了几秒，他才知道对方是在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庄衍，庄稼的庄，繁衍的衍。”

　　“能加个微信吗？”他背负着妹妹的使命而来，开始了锲而不舍的打探，“方便联系。”

　　“不能，”庄衍最擅长的便是拒绝，此刻他拒绝的豪不拖泥带水，“我们没联系的必要。”

　　张劭安：“……”

　　他有些尴尬了，同人搭讪从来未被拒绝得如此彻底，他还没对方碗里的面条有吸引力。说实在的，他有点儿妒忌那碗面条。

　　此刻，张劭安没吭声，他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将面条吃个干净，便放下筷子，身子坐直，靠在椅背上，审视某人。半晌，他忽然出声：“你对人的防备心很强啊，我看着像坏人吗？”

　　“好人坏人又不写在脸上。”庄衍仍低头慢悠悠地吃面，看也未看张劭安。

　　张劭安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脸上带着微笑，探究的目光在庄衍身上扫来扫去。

　　“我觉得你应该加我的微信，我是个律师，谁没点儿疑难杂事？问我很方便的。”

　　庄衍原本打算对方说什么都置若罔闻，但听到“律师”两字，他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这两个字对他来说简直是致命一击。

　　他抬头看了眼张劭安，张劭安仍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似乎一直在等他的回复。庄衍一直沉默，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心里却在丈量“律师”这两个字对他的潜在价值。

　　过了一刻钟，张劭安没等到答案，有些尴尬，敲桌子的手指不动了。他不想走，太没面子，电话都没要来，属于出师未捷身先死，无功而返，回去没法交代，张婉舒不奚落死他才怪。

　　庄衍犹豫再三，放弃“律师”两个字带来的潜在价值。吃完，直接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下嘴，拎起坐位旁边的琴盒，二话不说便准备走人。

　　张劭安懵了几秒，见对方要走，不管三七二十一，隔着桌子，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庄衍吓了一跳，他未料到对方会突然动手。

　　他低头看了眼被拉住的手腕，又抬眼看着张劭安，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松开。”

　　张劭安脸微微有点儿红，自己莽撞了，多年的良好修养毁于一旦。两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挺过分，尤其还不熟悉。

　　他怯怯地松开手，仍抬头望着庄衍。庄衍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继续朝门外走。张劭安已经站了起来，跟着走了出去。

　　“我只是想要个联系方式。”他摊开手解释。

　　庄衍冷淡地看他一眼：“我不愿意。”

　　“要不我把两百还给你，你把微信给我？”张劭安换了套路，想出个主意。

　　“……”庄衍停住脚步，瞅了一眼眼前执拗的傻子，思考了两秒，“四百。”

　　“……”张劭安定定地看着他，嘴巴微张，“和两百有什么区别？”

　　“两百不保证是真的。”庄衍吐着冷言冷语，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劭安。

　　“得，成交，微信转你！”张劭安怕他反悔，马上答应。

　　庄衍掏出手机，点开微信的二维码，举到对方面前。张劭安拿手机扫了一下，直接点付款。

　　“你这是不当得利知道不？”张劭安从来没吃过这种亏，心下不服气。

　　“再说了，两百够买一千多条信息了，你这价是不是贵了点儿？”

　　“要不退给你？”庄衍乜斜着眼睛瞧着他，嘴角微动，“然后买你认为值得的一千多条信息。”

　　“别，”张劭安连忙拦住他，壮着胆子，上前揽住他的肩，“那咱们算是朋友了吧？”

　　庄衍偏头地瞥了眼肩上的手，“拿下去！”

　　张劭安僵了一下，被嫌弃地如此彻底，他不甘心地放下手，“那个……你是什么职业？在哪里上班？”

　　“跟你有关系么？”庄衍继续往前走，他打算回家补觉，不想在街上闲逛，更不想同一个陌生人闲聊。

　　“咱们都是朋友了！”张劭安仍旧嬉皮笑脸地硬着头皮闲扯，“朋友就应该互相了解。”

　　“你去哪儿？我送你啊？”张劭安继续问。

　　庄衍已经走到了电梯口，按了向下的楼层按钮，他偏头看了张劭安一眼没说话。电梯来了，他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张劭安眼睁睁地看着电梯门开了又合上，楼层红色显示灯不停得跳跃，转眼就到了一层。他烦躁地抓了下自己的头发，此刻自己像一个没人要的烂苹果，被人扔在厨余垃圾桶。

　　他站在电梯亮亮的金属面板前仔细观察着里面的虚影，终于发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问。

　　自己有让人那么讨厌？

　　站了一会儿，他默默转身，仿佛丢了什么，一股失落的情绪蔓延至胸口，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脆弱的心脏，以至于心脏跳动起来都有些迟滞。

　　咚……咚……咚……

　　他烦躁极了。

　　张劭安加快脚步，走向刚才汪澜和张婉舒排队的西餐厅。

　　张婉舒见他进来，老远招呼：“在这边！”

　　张劭安走了过去，他脱下带着面条辛辣味的风衣外套坐下来，疲惫地靠在椅子后背上。

　　张婉舒见张劭安面色不悦，下巴指着桌上的牛排，“再给你要份牛排？”

　　他瞥了一眼张婉舒餐盘里的牛排，完全没有吃的欲望，“不用了，吃过了。”

　　“要到联系方式了吗？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的？”张婉舒连珠炮似的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

　　她的手已放下刀叉，某人的信息远比盘子里的牛排有价值，牛排随时能吃到，人可不是随时能找到的。

　　张劭安拿起叉子吃了一根薯条，又吃了第二根，沮丧情绪有所缓解：“只知道叫庄衍，其他不知道。”

　　听到这名字，旁边的汪澜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没作声，却一直认真听两个孩子闲聊。

　　“啊！你就打听出这么点儿信息来？”张婉舒不信，以他哥的嘴皮子，别说问个名字，聊会儿天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的信息套个全乎。

　　“加了微信，不过你加够呛。”

　　“为什么？”

　　“我这可是花两百买的。”

　　“……”张婉舒睁大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张劭安，“我试试，我还不信了！”她拿出手机，去加他哥手机里推荐的微信名片，在验证信息框里，打上张劭安的妹妹，点了发送。

　　她不放心，连续发了三回。

　　手机信息回得很快，张劭安说得没错，三条拒绝信息，一条不少。

　　张婉舒：……

　　挫败感不仅笼罩了张劭安一个人，现在面积扩大，也笼罩了张婉舒。兄妹同命相连，谁也没跑了。

　　半晌，张婉舒问：“这人不会有些自闭吧？”

　　张劭安拿起桌上的果汁灌了一大口，给自己降火气。他放下果汁，舔了下发干的嘴唇，瞄了张婉舒一眼，“我也想问呢？”

　　“算了，晚上咱们去酒吧！叫上庞博和陈醉他们怎样？”张婉舒说。

　　“正好，晚上我去做美容，你们去放松放松吧。”汪澜在一旁笑着说道。

　　三人聊了一会儿，张劭安把二人送回家，然后返回自己在江边的房子。

　　酒吧在开发区附近，外观奇特，钢筋构筑的镂空造型，到了夜幕，整体便闪耀着蓝色莹光。

　　张劭安和众人围在一起，坐在一四人卡座中间，要了一打扎啤和两份零食拼盘。变幻的霓虹灯下，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在张劭安身上体现的一览无余。

　　陈醉瞧着他的发小一反常态，自从进了酒吧就未说几句话，他上前揽着张劭安的肩膀，晃了一下，“怎么了？兴致不高啊。”

　　庞博端起大大的透明啤酒杯，未等干杯直接灌了一口，“怎么不把你的女朋友带来？就那个叫珊珊的。”

　　张劭安吃了一根薯条，瞟了一庞博一眼：“就吃过两回饭，算不上女朋友，别给我瞎安排角色。”
　　陈醉在一旁笑得开怀，庞博一开口，便知他要挨怼。

　　“他换了这么多，走马灯似的，就像品菜似的，尝一口就换，这不能叫喜欢！只有吃完，还想着打包带走的，才能算得上！咱们的张大少，就等着这种能打包带走的呢！”

　　张婉姝披着长发，带着长长的金丝耳坠，甩了一下头发，继续磕着手心里的瓜子。
　　“你们别逗我哥了，他心情不好，让人家拒绝了。”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毫不留情的揭露。

　　“怎么可能？”陈醉不信，张劭安从下到大，在他们这个发小圈里，桃花最旺，想追谁，从未失过手，嘴皮子能说会道，人长得人模狗样，又一副富家公子做派，到哪里都能迷一群小姑娘。

　　这么一说，庞博也来了兴致，平时百战百胜的张劭安竟然撞了南墙，真是百年不遇的奇闻。作为发小不仅要关心，还要没事损上几句，这才叫发小。

　　他放下酒杯，眼睛冒出八卦的光彩，“人好看不？”

　　张劭安闻言，转头看了他妹妹一眼。张婉舒一愣，停下扒瓜子的手，抬头道：“瞅我干啥？好不好看，你不是看见了吗？”

　　“贼好看。”

　　张婉舒低头吃了一颗瓜子仁，跟着连声附和，“老好看了！”

　　“还会拉二胡！”张劭安补了一句。

　　“嗯，拉得我热泪盈眶，老感动了！”张婉舒又扔嘴一颗瓜子仁。

　　陈醉也好奇起来，将身子往张劭安身前歪过去，“那要来手机号了吗？”

　　张劭安瞥了眼手机，“没有，但要来个微信号。”

　　张婉舒吃完瓜子，拍了下手上的碎渣，一只手搭在桌角，嗤笑一声：“嗯，我哥用两张粉票子买的。”

　　庞博刚进嘴的啤酒，差点儿喷出来，这人得有多大的魅力？都到了花钱买微信号的地步了。陈醉也愣了一下，须臾，他抬手捏着张劭安的后脖颈揶揄道：“劭安，我怎么觉得这像你喝完酒干的事呢？”

　　“别扯，他是油盐不进，我是毫无办法啊！可怜我这当律师的嘴皮子，毫无用武之地。”张劭安侧身坐着，一手搭在椅子靠背上，翘着二郎腿，一提这事一脸无奈。

　　他从西服的上衣兜里，掏出一颗烟，烟管很细，烟尾带着蓝色金文，拿烟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随手将烟叼在嘴里，并未点着，只是用薄唇夹着。眼前的霓虹光怪陆离，耳朵里的音乐嘈杂刺耳，人们在这里肆意的释放生活里的苦闷和压抑的情绪，然这些都如惝恍幻想，并不真实。

　　此时，他想听那二胡高亢圆润的声音，纯粹又透亮。他不怕《黄昏》也不怕《二泉映月》，音乐里的悲喜不是他的，他想了解的是庄衍的悲喜。

　　“多高啊？长什么样？说说。”陈醉起了八卦心，想知道什么样的人物能把发小难成这样。

　　张劭安又转头看向张婉舒，张婉舒吃完瓜子，开始嚼薯片，嘴未闲着，这么被他哥忽然转头一看，怔了一下，“看我干嘛？多高你不是看见了么？跟你差不多，比我高半个头，那指定一米八了。”

　　陈醉嘴巴张大：“多高？”

　　“一米八。”张婉舒重复一遍。

　　庞博觉得扎啤不错，喝了几口，又放下，闻言，诧异了半晌，“是不是太高了点儿？女的没必要这么高吧？”

　　张婉姝拿薯片的手停在半路，眼睛一瞪：“谁说是女的？那是男的！”

　　庞博：“……”

　　陈醉未喝多少酒，但被谈话内容搞得晕头转向。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转头，迷茫地看向旁边的张劭安，“你是不是搞错了？现在你都换性向了？”

　　张劭安也晕了，陈醉和庞博直直地盯着他，盯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看我干嘛？我又不搞同性恋，就是今天见到这么个人，感觉挺奇怪的。”

　　陈醉和庞博松了一口气，两人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注意力又转回桌面上。

　　“是我相中了。”张婉舒嚼完薯片说道。

　　“你好意思看着我们两个单身男人，肥水流外人田吗？”陈醉指着庞博，又指了一下自己，一脸愁苦地调侃。

　　“少来，太熟了，下不去手！”张婉舒手一挥，眼皮翻了两翻，“再说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四人在酒吧喧闹半晌，中间还在舞池里蹦跶了一回，离开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张劭安从酒吧回来，洗完澡，拿着一瓶苏打水，便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发呆。楼层在22层，落地窗很大，整个弧形客厅一侧都是。

　　远处的鳞次栉比高楼亮着万家灯火，在眼前一览无余。

　　他发了一会儿呆，想起新加的微信。他折回客厅去拿茶几上的手机。翻到新加的微信，名字叫“庄生晓梦”，头像是一张二胡的照片，背景是一张发黄的乐谱，上面摆着一马尾弓，很有艺术感。他又手欠地去翻朋友圈，才发现朋友圈未设置权限，但朋友圈却是空白，一条信息也没有。

　　张劭安：……

　　微信都出现十年了，再不用微信的人，也该有一条信息吧。

　　他拿起手机，在窗前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来，蹙紧眉头，手里举着手机，思忖半晌，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终于伸出手指按下屏幕，在对话框里输入半天才想好的两个字：你好。

　　许久，他未等来消息，两个字像掉进大海，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