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持酒劝斜阳

4、第 4 章

　　三天假一晃便过去了，张劭安人模狗样地一大早来到律所。

　　“早啊！主任！”律师李薇见老板走进来，老远打招呼。

　　张劭安应了一声，绕过公共办公区直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休闲西服外套直接挂到办公室里间的衣柜里。

　　他坐下没几分钟，行政小梅便送上来一杯咖啡。

　　“一会儿例行早会，都直接去小会议室。”张劭安翻着手里的文件夹，头也不抬地说。

　　小梅领命直接出去通知。

　　手里几个大案子都是进行到一半，大半年过去了，律所案件量与去年同期相比还差一些。量上不去，业绩便不好，员工开销是个大问题，眼瞅着快年终了，他有点儿发愁。

　　没多久，他拿着笔记本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几个组负责人都到齐了。

　　“大家把各组的进度都说一下，看看哪里还需要调整？”张劭安靠在椅背上，手肘放在桌上，十指交叉扣着，环视一周，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梁峰率先发言，“我们组林氏餐饮财产分割案，取证已经结束，开庭时间也确定了，我们已准备完开庭材料，就等结果了。”

　　接着产权组的陈振明和金融组的白书章说了一下自己组的情况和案子进度，都是取证阶段的，完结的没有几个。再一听婚姻组的，多是离婚争抚养权争财产的，还有争完财产，夫妻合伙拖欠律师费的。张劭安听着头大，直接嘱咐少接离婚案件，以咨询为主。

　　大家一看今天老板脾气不善，开完会都灰溜溜地出了会议室。

　　“主任今天那脸快成冰块了！”办公区里律师小贾说。

　　律师李薇接话茬说：“是啊！”

　　白书章胳膊里夹着蓝色文件夹，回到办公区就见两人低头聊天，直接踢了下小贾的椅子腿。

　　“你俩快点儿干活，别聊没用的。”

　　中层领导也是干部，两人瞬间把嘴闭上，但如今网络发挥了隔着空间交流的最大优势，喇叭陡然都移到了线上。

　　律所群里背着人帅多金的老板一顿八卦，一致认为老板被女朋友甩了。

　　李薇觉得群里的结论不靠谱，她坚定的认为老板压根就没找到什么女朋友。因为老板的要求太变态了。

　　不仅要有学历，还要有长相。个头要高，身材要好，皮肤要白，双眼皮，牙齿还要整齐，对了，最好会一门乐器，吹唢呐的除外。张劭安在一次员工聚餐上说得煞有介事，以至于公司对他有想法的小姑娘都望而却步，有想法的也都偃旗息鼓了。就这些要求谁听谁白眼，张婉舒作为他妹妹，如果听见眼睛早翻上了天。

　　李薇皇上不急太监急地坐在转椅上直叹气。

　　“你叹什么气？”旁边的小贾问。

　　“我怀疑老大根本没有女朋友。”李薇压低声音说。

　　“为什么？”

　　“老大列的条件一个手指头都不够数……”

　　两人话题一起，又聊上了。

　　“你俩聊的挺起劲啊？”张劭安不知什么时候从办公室出来，就看这两人闷头聊得热火朝天。

　　李薇一个激灵站起来，嘴唇都颤了：“主……主任！”一边用手捂脸，一边给旁边的小贾使眼色。

　　“说说聊什么呢？”张劭安抱臂环胸，一脸笑意地问。

　　“聊聊我未来女朋友……长啥样。”小贾转身站起来，干笑一声说道。手不自然地扶在转椅的椅背上，等候老板发落。

　　张劭安愣了下，瞪了他一眼，转身回了办公室。李薇见老板走了，兀自坐在椅子上笑个不停。

　　坐回办公室的老板椅，他转了两圈，从办公桌上的手包里掏出名片夹。牙齿洗完近半年，早该洗了。只记得当时在诊所拿了牙医的名片，然后再也未联系过。

　　他在名片夹里翻了一会儿，半晌，才翻到一张带诊所标志的白色名片。

　　名片背面是牙科诊所项目介绍，正面才是牙医名字和联系方式，他直接翻到正面，整个人陡然愣住了。他双眼注视着名片上的名字，仿佛字上长了花，又仿佛不认识。

　　他迅速穿上外套，拿起桌上的手机，大步走向公司的玻璃门，推开，穿过长长的走廊，匆忙按了电梯按钮，电梯开门，他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心脏像玻璃板上不停跳跃的红色数字，空无一人的电梯仿佛一个声音扩大器，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慌乱的节拍。

　　咚……咚咚……咚……

　　窗外什么风景他都顾不上了，而且北方的街道上，绿化树种不超过三样，除了白杨就是柳树外加丁香，是真的没什么可看。

　　张劭安认定自己被人耍了。庄衍肯定认出他了，但又装作不认识。作为一个男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不该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但张劭安莫名地生气，想去找庄衍问个究竟，探个明白。

　　牙科诊所并不远，开车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到了目的地，他一脚踩了刹车，把奥迪车扔在诊所的路边上，下了车，大跨步拉开诊所的玻璃门，走进去。

　　门口有护士接待，迎上来，语气温柔，笑容甜美：“你好，先生！有预约吗？找哪位医生？”

　　张劭安站在门口，朝诊疗区的方向，隔着半透明的玻璃望了一眼，却没看见人，只能收回目光，喘了口气道：“庄大夫在吗？”

　　“在，您稍等一下！”护士小郝转身朝最里面的就诊区喊了一嗓子，“庄大夫有人找。”

　　庄衍刚治疗完一牙髓发炎患者，从圆凳上起身，走到工作台前，弯腰用鼠标在电脑上确认患者记录，并未转身，直接背对着小郝说：“让他进来。”

　　张劭安迫不及待地进来，见到真人，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死寂的沉默后，他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没预约。”

　　庄衍似乎不认识他一样，站在机器旁，带着口罩，只露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公事公办地问道：“牙坏了？”

　　“没……没有……洗牙……”张劭安脑子里乱哄哄的，说话有些结巴。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米的空气，张劭安仔细瞄了一眼庄衍胸前的工作牌，没错是同一个人。

　　“先躺下。”庄衍命令道。

　　张劭安脱了外套，把外套挂在工作台旁边的衣服挂钩上，领带比较碍事，他亦解下来，同外套挂在一起，穿着灰黑色衬衫在牙椅上躺下来。躺到一半，他又坐起身来，抬头看向庄衍，“能把口罩摘下来，让我看看吗？”

　　庄衍已坐在圆凳上，开了设备，带上乳白色橡胶手套，准备给某人洗牙。闻言，怔了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放心，是真名。”

　　张劭安关键时刻，嘴皮子拖了后腿，完全未发挥出他的长处，半晌，才否认道：“不是，就是想……想来看看你，你都不回我微信。”他不知自己此刻像一个被冷落的小姑娘，臊眉耷眼，眼里装的都是不满和埋怨。

　　庄衍手上动作一滞，须臾，一边说一边拿过一杯漱口水，递给张劭安，让他漱口。

　　“你不应该来看牙，应该去医院看精神科。”

　　漱完口，张劭安仰着头对站着的庄衍说：“给我看过牙，为什么还装作不认识我？”

　　“我只认牙，不认脸。”

　　“……”

　　“躺下。”庄衍重复道。

　　开始洗牙了，机器的“嗡嗡”声响了起来。张劭安一听见洗牙机器的响动便牙齿打颤，像钢针刮擦着玻璃那种难以忍受的声响，不断地在他耳边徘徊，又像大脑通电，脑神经都酥了，整个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紧闭着眼睛，中间吐了几次口水，带着干呕，眼角已经冒了泪花，嘴角口水直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庄衍见状递了几张纸巾给他。

　　“害怕？”他问。

　　张劭安轻微地点了点头，庄衍手上的工具停下来，看着他，“要不先缓缓？”

　　“不用了，继续吧。”张劭安说。他停顿一下，问：“能轻点儿吗？”

　　庄衍手一顿，挑起眼皮，注视着他：“我没用力。”过了几秒，他出声：“那我轻点儿。”

　　张劭安头上出了微汗，嘴依旧大张着，他能感觉到口水又快溢满口腔，不多时，便顺着嘴角流下来。要说面子，面子早没了。张着嘴，流着口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形象了。

　　庄衍见口水多，眼疾手快地拿着吸唾管吸了一下，他一直忙着清理牙齿，不知道躺下的人，脑里已经想了一牛车的内容。

　　只洗了一侧牙齿，张劭安吐完口水，心里颤颤的，乞求的目光朝上望去：“能抓着你的衣服吗？”

　　庄衍眼睛眨了几下，执业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患者这样的要求。他坐着圆凳朝前蹭了蹭，示意某人抓他的白大褂下摆。

　　张劭安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手抓了上去。这么一抓，就好像抓住了某个人，能彻底地把某人留下来。

　　他不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非想把眼前的人留住，哪怕对方和他说上一句话也好，至于内容，什么都无所谓。

　　庄衍用牙机去除完牙上的牙垢后，用双氧水冲洗了一遍牙周，在牙周底部注射了派丽奥，都收拾妥当，摘下张劭安胸前的一次性围巾，“好了，完事了。”

　　张劭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仍抓着对方的白大褂。他缓缓松开，忐忑地缩回手，瞄了一眼某人衣服下摆。

　　白大褂下摆上满是是褶皱，像冬天窗玻璃上的冰花，没有花心，只带着尖尖的花瓣。

　　张劭安从椅子上起来，腿一接触地面，一阵酥麻从脚心穿过，他皱了下眉头，缓了一会儿才好。

　　“衣服我拿回去，帮你洗一下！”

　　“不用了。”庄衍摘掉手套，拿掉脸上的口罩，露出明朗的五官，“完事了，你可以走了。”

　　张劭安对着他的脸发了一会儿呆，嗫嚅道：“不用结账吗？”

　　“上次不是转了两百吗？”庄衍站在工作台前，靠着桌边，拿起一瓶矿泉水一边喝一边用余光看他。

　　张劭安无奈地看了看手表，见快到了午饭时间，换了话题：“中午一起吃饭吧，到时间了。”

　　“你的牙还有二十分钟才能吃饭。”庄衍不留余地的告诫。

　　张劭安一直碰壁，对方就是那堵墙，又冷又硬。倒不是自己丢了面子，而是怀疑自己个人魅力的挫败感。觉得这个人有趣，交个朋友，想接近一下就这么难吗？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情商甚至长相，可能自己的每一个细胞，庄衍都嫌弃。他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不知该干什么。

　　庄衍把外套和领带递给他，他穿上，站着仍不想走，一走，人又找不到了。

　　诊所里到了午休时间，大家陆续走出去。

　　张劭安站在这里不走，导致其他牙科大夫和护士朝这边好奇地瞄了好几眼。

　　“我们去吃饭了！”同事路过这边朝庄衍挤眉弄眼地打招呼，大有看热闹的意思。

　　庄衍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先走。

　　整个牙科诊所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两人又陷入僵局，一个站着不走，一个靠着桌沿在等。

　　“不走？”庄衍问。

　　“走不动，”张劭安双手插着裤兜，索性破罐子破摔，轻笑一声，补了句，“饿的。”

　　“你今年多大了？”蓦地，庄衍气笑了。

　　“二十八，”张劭安站着有些累，坐在庄衍看牙的圆凳上，抬头望着他，一脸无赖相，“都过法定年龄了。”

　　“……”庄衍脱了白大褂，回过身，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劭安见他要走，连忙起身，伸手拦住他，“你要出去？”

　　“吃饭，你不去？”

　　庄衍脚步没停，去诊室的里间柜子，拿出黑色冲锋衣外套穿上。

　　张劭安早饿成纸片人，见对方松口，就像皇帝赏了筵席，忙不迭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