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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加弗斯顿(3) ...

  •   昨日的丧家之犬,今日的康沃尔伯爵,此般荣升足够成为加弗斯顿对所遭遇的流言与不公最优雅的报复。他怀着愉悦,一种掺入些许寒意的得胜的愉悦,接受了这次的加官进爵。一把双刃剑递到手里——能让那些上等的鲜血肝脑涂地,亦能让那些诽谤的狂潮再万箭穿心。
      加弗斯顿在贵族们各种日常聚会、狩猎活动,以及纪念他荣升的比武大赛中,都给在场的不止一位贵族带来不便:年轻而有才华的骑士轻易战胜了那些“家世底蕴丰饶”的骑士,不乏某些伯爵夫人会进一步打击那些落败的男人们可怜的自尊。加弗斯顿当他的表演是对对手与竞技的尊重,而在失败者眼里这只是挑衅,只是羞辱,只是原罪之首的傲慢。
      尽管加弗斯顿对贵族们的金贵脸面和凡庸的造作早有了解,他的锋芒(多少难以抹除轻蔑的光泽)仍磊落地配以骑士精神谦卑的刀鞘,可那些夸张的,偏颇的,气急败坏的哀号未免和俗滥之司仪配合得过火了些。
      他陪爱德华在海怡的修道院度过了爱德华统治下的第一个圣诞节,离开权力中心的陈腐到偏僻清冷的地带,研习神的学问,过滤烦忧,在冬日沐浴精神细腻的暖意。那是他在更阳光闪耀更质朴的加斯科涅乡野无从感触的安宁与逸然。他们活在十字架短横梁的人间,片刻路过竖立的上帝之国,接受洗涤。新年一过,他们返回十字交汇点之外的伦敦,王都、大臣、捕风的眼、尖锐的舌头、战马、红色水果、蓝色蝴蝶,一切如旧。人间依然是人间。
      人间把人间的戏码在当前一幕中再启一场之日,爱德华将一匹纯种的白色阿拉伯马牵进了宫殿的王座厅。马背上驮着一大块画板,两张盾牌,后头跟着个长相清秀、瘦削、有点女气的年轻画家,被颜料腐蚀的手紧抱着一具木制架子和一个黑色包裹。画家对加弗斯顿行了礼,不无恭顺,但什么话也没说。
      “他是个哑巴,”爱德华把马栓在王座厅的立柱上,欣赏地介绍道,“但技术不错。你该看看他画的《犹大之吻》,相当传神,只要别和佛罗伦萨那个大名鼎鼎的画家(1)比较。我不能找宫廷画师为我们俩作画,人们的闲话比世故的风雨更聒噪。幸亏,我在民间有很多伙伴。”
      纤瘦的画家穿着亚麻制内衬,披着的细织羊毛外套显然是国王慷慨的礼物。他只听得懂平民的英语,伤害不了他们的秘密,他们能畅所欲言,用“庄严肃穆”的拉丁语,和“上流贵族”的诺曼法语编织阳春白雪的谜语。
      加弗斯顿忆起爱德华曾用拉丁语求自己吻他,祭祀般的场景以典雅魅惑的姿态荡漾心头。他打量着爱德华这身行头,深灰菱形花纹的白色坎肩很好地搭在一件金边金领,绣着乳色珍珠的白长袍外,喇叭形的袖口随抬起的胳膊滑溜下去,堆在手肘,露出赤|裸的小臂,也是象牙玉石似的。
      “您今天穿得非常洁白。(拉丁语)”加弗斯顿赞美。事实上爱德华要求他今日也穿白色服饰,只不过他选了更短更利落的款式。
      爱德华不解地歪头,沉浸地打量回来,含住了丰润的下唇,那团柔软的殷红很快又从皓白的牙齿下翻出,被午后的柔光裹住。他将一张盾递给加弗斯顿,手腕紧绷发力的热度在颇有重量感的交接过程中,沿着细软的汗毛传导。
      “你在类似的洁白里。(拉丁语)”
      “您的白色色温有点热了。(法语)”
      “那你呢?”笑脸迎近了,“热的(法语)?冷的(拉丁语)?”
      放肆和陶醉的厄洛斯玫瑰在他们的话语交锋中频闪,如果让职业的画师知晓,定会反驳关于色温的无理可寻。
      懂事的画家准备就绪了。两人举盾,一前一后地挤在马上。盾面刻着凹凸的纹章,一张盾铸着金雀花的狮子,另一张铸着十五枚金币排列成的倒三角,那自然是象征康沃尔伯爵的。骑士盾上宽下窄,爱德华形容为“金龟子的鞘翅”;加弗斯顿则赞叹着“那利于杀戮的鸢形弧线”。
      当坚硬的道具把两人胸部以下、膝盖以上全遮蔽无余,旁人哑然的视线被隔绝反射时,加弗斯顿呼吸着爱德华耳后起伏的热气——无疑也利于防御和骑乘,他在暗里感慨。这是什么童趣的点子?一定要骑在一匹真马上保持静止。宝马的脊背和屁股不安分地扭动,叫板他作为肖像模特的称职。正襟危坐的骑士得全身心地单手拽着缰绳,谨慎控制,用大腿的夹角仔细龛住爱德华臀部的摇晃,好让那些细微的颠簸不要夸大令人郁闷的刮擦。噢,他的骑术绝伦,否则会泄露出什么,让眉清目秀的画家花容失色。
      我们多情的爱侣摆着效仿圣殿骑士团徽章的姿势——人们说两人骑一匹马代表着骑士团成员的清贫,后来圣殿骑士团富可敌国,徽章又被解释为成员们的袍泽之谊。
      “法兰西的腓力四世说那是同性恋的罪证,是他审判、摧毁圣殿骑士团的理由。”爱德华说,他的笑带着点讽刺,“他的女儿会嫁给我,很快。”
      “据说您的新娘是位漂亮姑娘,和她被唤作‘美男子’的父亲一样面容姣好。”
      “真可惜,我会浪费她的美貌。”爱德华的不屑有些狂野,抬起背侧的那条腿踢在加弗斯顿的小腿骨上。马蹄一阵骚乱。“我不想让你参加我的婚礼,我更不想参加你的。所以请在我去迎娶法兰西的伊莎贝拉时,和克莱尔完婚。顾不上格洛斯特无知矫情的反对了。”
      “我已习惯被偏爱钉在悬崖峭壁。”
      “深渊里尽是议论、嫉妒、鄙夷的邪魔,尽是危险。”
      “危险唤醒我的兴奋。”加弗斯顿轻笑道。危险以狡诈之势清扫起积郁的屈从和压抑,它与力量相伴。
      胸口的重量增加,有松散的发丝搭落在他的肩窝,空隙间飘出麝香和松木凝寂的芬芳。他贪婪的一瞥落在怀中人拉长的胸锁肌肉群上。爱德华向后仰靠,仿佛醉醺醺地,茫茫无知地,以那样天鹅曲项的造型摆手,潦草地遣散了画家——月光已经顶替日光——阴暗的皮肤不适合留在画布上——“我到时候可得把画藏好了。”爱德华以同样的杂技又古怪的造型沉郁地吻过来,把手肘折成了直角,揽上加弗斯顿的头,“可得小心藏好,非常小心。”
      只有上帝自天花板的裂缝里窥伺他们的嬉戏,从马背上腾挪到议会桌上,再到铺着地毯的阶梯。亲吻发生在每个角落,额头贴着额头,皮肤贴着皮肤,片刻的深沉好不容易插足进来,他们互相端详着对方,而身后华丽的王座端详着他们,某处上帝的眼睛端详着他们。
      加弗斯顿轻柔询问,刚才为什么低落?他是低落了,是吗?加弗斯顿目睹了那氤氲浅蓝的眸子里,迷情以外的恍惚。
      爱德华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给你什么。”
      爱德华牵起加弗斯顿的手,如一位朝圣的使徒般亲吻他弯曲的指节。亲吻总让人遇难吗?爱德华喃喃着,哪怕无关背叛。(2)骤然间,一双手掌按在了加弗斯顿的肩膀,把他推向王座。
      突如其来的疯狂掀起加弗斯顿诧异的震怒。那是大地被夹竹桃或罂粟的毒种子钻裂,所发出的破碎的吼叫。重复性的“亲吻之劫”在蚕食他的理智,可他的膝盖拒绝跪倒在生活杀人无形的麻醉的魔音下。他再是看轻除了血统一无所有的贵族,再是对封爵有高涨的快意,他还不至于像只张扬失智的虻蝇叮进名为“规则”的巨兽狰狞眼球里的动脉,暴饮暴食再在巨兽爪下暴毙——我当然时常想杀死那只阴冷可笑的巨兽,我谴责,我蔑视;但我更谴责、蔑视浑噩的不明不白的送死——你绵密的心思难道想象不到这是种扭曲的迫害?亲手点燃火刑架的柴薪?他拦下了爱德华的力道,同时以匪夷所思的克制力没有发作。爱德华真得痛哭流涕地感谢,哪怕他是个暴徒,也算作彬彬有礼的暴徒。
      他双手猛地钳住爱德华曲折的胳膊。
      “可以了!”
      “我任命你为摄政王,在我去海外履行婚约的这段时间里掌理朝政!”
      疯够了,殿下。别把一切都毁了。
      “我所获得的已远超我配得到的。康沃尔的爵位本该属于您的弟弟,摄政不能再对他们不闻不顾!他们虽然年幼,但王太后会辅助。王太后曾为我流放回归向先王求情,我们不能这样伤害她。”
      “我不能让王太后处理朝政。”听听那微颤的尾音。
      “为什么?”
      “圣殿骑士团覆灭了。我未来的岳父下了密令,捉拿所有在逃的圣殿骑士,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不仅是发挥军事职能的骑士、士官,还包括农人、牧师。腓力四世陷入财政危机,看上了圣殿骑士团的财富才指责他们是异端,但骑士团和英格兰没有冲突。王太后是腓力四世的妹妹,她会遵从这项命令。”
      “而您不想滥杀无辜,按腓力四世的指示办事。”
      “安茹曾属于法兰西,金雀花的言听计从是他最能羞辱我的手段。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小时候,我看着父亲下令驱逐犹太人,杀害犹太人……我不喜欢。”他不无撒娇地又说道,“我不想做同样的事情。”
      爱德华没有昏到明面里去忤逆如日中天的法兰西王。但自己是为他利用的防御木偶吗?——加弗斯顿丈量着他们的情谊,他在国王心里的地位,他在各个力场中的地位——并非如此。残忍的选项好像从不曾出现在爱德华的脑海。
      加弗斯顿必须把时间回拨一点,拨到他重回英格兰的那个晚上:他本想建议爱德华除掉兰开斯特。留着富甲一方、野心勃勃的贵族只会是个隐患。他保留了那句卑劣的建议,因为他不能在还没和“丧家犬”完全脱离关系时,就给脑门贴上觐见谗言的罪条。爱德华孩童般的仁慈与悲悯,可爱可敬,却可能可悲可恼地招致可怖可怕。
      这份如梦的天真,令加弗斯顿感到前所未有的惘然。应该称之为一种惘然。因为他不能承认其在宇宙的角斗中能带来幸存,可他也不愿将其破坏。我的王子(他真的有点难改口,不是吗?),你的茧是否真能在凶险邪恶的世界里完好无损?
      加弗斯顿的颔首签署了契约,缔结关于作为国王临时的替代、作为“盾”的那些条款。他应对自己的颔首挑选怎样的形容词: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抑或溺爱不明?

      摄政成了惹恼朝廷的又一场风暴。加弗斯顿无法对他不传统、不公平的权力获取申辩,但对于那些铺面的叫嚣,他嗤之以鼻。他遭受过此般不公,也该让那些娇贵的达官贵人们体会一下碎牙吞进肚里的难堪。这种不公正被消化为了以牙还牙的讨伐。他选择在兰利举办婚礼,在能回首某个泛舟湖上,一切离奇开端的庄园,他觉得那里很美。婚礼上,德斯潘瑟高兴地说,你为爱德华一世打过法兰西和苏格兰,为我打过海盗,为克莱尔打过沃里克,也轮到你为你自己战斗一番了。
      “戏弄那些王公贵族其乐无穷。”加弗斯顿不形于色地说。他更愿意把德斯潘瑟的话更正为,他是为别人流过血,大概也要为自己流点血了。
      “不过我还以为克莱尔对你是单相思,当年你只是不想克莱尔落到那个搞小动作的沃里克手中,才参与决斗。”德斯潘瑟说,“我总感觉你会挑个爱的人结婚,和我不同。(他语调降了下去。他在年初就和格洛斯特的姐姐结婚。)两全其美,伙计,新婚快乐。我们现在也是连桥了。(他的语调又戏谑地上调。)”
      或许是某种误读。加弗斯顿望向他娇小可爱的妻子,他很确定克莱尔会欣然同意这门婚事,但不确定她是否还纠结终是沦为“给人提高身价的装饰品”的预言。
      说来奇怪,加弗斯顿在履行摄政的职责期间没有做任何有争议的事情——除了留在英格兰的伯爵们发出的腻味无聊的呻|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加弗斯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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