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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宝黛剖心 ...

  •   自从贾环出府以后,王夫人嫌府中诸事太过烦劳,重新提拔王熙凤掌家。老太太也一直有此意,便当即拍了板。贾政闻言,并无不可,只交代日后需更加勤谨如何如何,便不再过问。至于当日贾环所曝露的那些事,一家人上上下下倒也十分默契,均决口不再提。

      却说这两年来,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贾芸因走了王熙凤的门路,得以傍着荣国府,做大观园内的花木生意。因为先前一次,宝玉正要出门去北静王府拜会,于二门口遇见了前来府中认脸的贾芸,一时好玩,便随口要认贾芸当干儿子。
      按理说,贾芸比宝玉还大五六岁。可贾芸自然不敢得罪宝玉,便笑道:
      “俗语说的好。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自从拜了宝玉为干爹,贾芸在府中越发吃得开了。如今他手头积蓄了几百两银子,日子也过得越发滋润。
      前几日在园中视察花木时,贾芸又偶遇宝玉。宝玉一时兴起,便约贾芸改日来怡红院说话。贾芸闻言,喜不自胜,是日早早就来了。
      袭人给贾芸上茶。贾芸心知那袭人与宝玉的关系与旁人不同,哪里敢接。宝玉见他拘谨,便劝他莫要多心,只安心做客。宝玉自告奋勇,说了些有趣的见闻,比如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等。
      贾芸只顺着宝玉的意思答应,厅里全听宝玉一人在说话,贾芸作答接话。两人才说了不一会儿,宝玉便累了,生出惫懒神情。贾芸见状,赶紧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

      打发走贾芸后,宝玉心意懒懒的,像是犯了春困,只想睡觉。袭人赶忙来劝宝玉,让他好歹出去走走,别日日惫懒,赖在屋里,闷得人也越发烦腻。
      宝玉拗不过袭人,只得披了件衣服出门去。行至院外,顺着沁芳溪才看了一会儿金鱼,便见不远处山坡上几只小鹿朝自己跑来,细望时,却见贾兰拿着一只小弓,正在追那些小鹿。
      贾兰如今随母亲李纨住进大观园的稻香村中。今日读了两个时辰的书,正想活动活动筋骨,贾兰便喝令丫头,把他那把小弓拿来,要去园子里耍一耍。
      望见宝玉后,贾兰立刻站住了脚,缓缓从山坡上走下来,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呢。”
      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它做什么?”
      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宝玉道:“磕了牙,那时候儿才不演呢。”
      言罢,也不再顾贾兰,顺脚慵慵懒懒一径往园中其他地方逛去。

      行至一处院门外,却见斑竹茂密,竹叶随风拨弄,扑面而来一阵清凉,原来是到了黛玉的住所潇湘馆。宝玉悄咪咪溜进了屋内。黛玉听见有人来,心知是宝玉,便侧着脸假寐不起。宝玉笑着走上前来,要扳黛玉的身子。
      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突然跟进屋来,劝宝玉道:“妹妹睡觉呢,等醒来再来玩罢。”
      黛玉一听这话,便翻身坐起来道:“谁睡觉呢?”
      宝黛二人相视一笑,几个婆子自觉走开了。黛玉睡眼惺忪,正坐在床上,也不照镜子,就这手整理鬓发。宝玉见黛玉的样子,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
      “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一听宝玉将那话本子上的昏话拿来与她说,顿时急了,撂下脸来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
      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走。宝玉立刻心慌了,忙赶上赔罪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好歹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两人正纠缠着,就见袭人着急忙慌地跑来,对宝玉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
      宝玉一听贾政有事叫他,立马像打了个焦雷一般蔫了,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
      才出了园子,却见那呆霸王薛蟠倚在墙上等他,着实把宝玉吓了一跳。宝玉心里甚疑,一问方知,哪里是老爷要找他,原来是薛蟠要做生日,提前一日请了一大帮狐朋狗友来聚,这会子想个法子将他诓出来玩罢了。
      来到薛蟠的席间,宝玉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人也都在。众人见宝玉来了,纷纷起身问好。正吃着酒,却听小厮来报:“冯大爷来了!”
      宝玉知道是冯紫英也被薛蟠请了来吃酒,顿时大喜。薛蟠赶紧道:“快请!”
      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
      冯紫英笑道:“这几日也见不到你们的人,原来是在家中高乐来着。”
      薛蟠平素惯与冯紫英玩乐,宝玉也每每被薛蟠拉着出去,与冯紫英越发熟稔了。自贾环出府以后,贾家众人都自觉不在外边谈论贾环的事。宝玉不说,冯紫英也不提,时间一长,众人都当从没有过贾环这个人,吃喝玩乐一切照旧。
      宝玉问道:“世伯身上可还康健?”
      冯紫英答说一切都好。
      薛蟠见那冯紫英脸上似有瘀伤,便笑问道:“你这脸上又和谁挥了拳来,挂了幌子了?”
      冯紫英脸上青瘀,自然是前日与贾环交手时,被他掌风击中所留下的。可这话却不宜在此席间说出来,终归贾环的行踪,还是莫让四大家族的人知晓的好,于是便笑着促狭起来:
      “你猜?”
      薛蟠一脸坏笑:“不会还是上次那个仇都尉的儿子吧?自从你把人家打了,他哪回去如意楼不是避着你走?姑娘们如今只笑话他呢。”
      冯紫英摇摇头,推脱道:“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梢了一翅膀。”
      宝玉恍然大悟:“怪道前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原来是去围猎了。是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冯紫英心道:确实是一场围猎,可惜到手的猎物被人劫走了。至于这位半路杀出来的无缘之人,自己本该弃之如敝履,可意料之外的重逢,又生生引得他惊喜莫名、暗自庆幸。也不知到头来,究竟谁是猎手,谁是猎物。
      “可不是家父要去,我没法儿,只得跟过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却有大幸。”
      宝玉听后,胃口被吊得老高,忙问何谓大不幸,又何谓大幸。
      冯紫英腹中冷笑不止。
      圣上早已布局多年,江湖一统,令悉出于朝廷,乃大势所趋。可惜这一回,那人又与自己站在了对立面。
      冯紫英内心深处也甚为矛盾。一面盼着分道扬镳、永不再见才好,另一面又暗暗期待和他重新搭台,一道把这场大戏唱完。刀光剑影中的敌手,总好过素不相识的路人。或许总有一日,两人注定要痛痛快快来一场生死相搏,不论谁死谁活,终究要给这场纠缠不清的大戏,安排一个确切的结局。

      当晚,黛玉见宝玉被贾政叫去一日不回,心中替他担忧,便起身去怡红院看看。方来到那沁芳桥上,却见宝钗正随宝玉一道入了怡红院。黛玉心里突然有点堵,缓步跟上,再来怡红院大门口时,门已关上。
      黛玉轻轻叩门,谁知晴雯正此时与碧痕拌嘴,没个好气,便把气撒在宝钗身上,大声道:
      “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忽又听有人敲门,晴雯更不耐烦起来,也不问是谁,便道:
      “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黛玉自知宝玉园内的丫鬟们各个心高气傲,不把人放在眼里,便高声道:
      “是我,还不开门么?”
      晴雯并未听到黛玉这句,接着刚才的那句嚷道:
      “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
      黛玉听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转而又想到,自己如今这算什么?好端端的县主宅子不住,白赖在你家里受你丫鬟们的白眼,为的又是什么?莫不是你今日恼了我,可我何尝将你的那些昏话告诉别人去了?
      越想越觉得伤感,黛玉独自倚在花阴之下呜咽了起来,也顾不得苍苔露冷,□□风寒。一面为自己孤苦无依的境地伤心,一面为宝玉的绝情难过,一时悲悲切切,也无人可怜。
      正当黛玉悲泣之时,忽又听闻院中传来一阵笑声,怡红院大门里,一群人正欢笑打闹着,宝钗簇在人群里出来,宝玉袭人皆来相送,不多时,怡红院的大门又重新关上。
      黛玉一人躲在暗影里,只觉胸口一阵气闷,也不上去和宝玉说话,孤零零一人急速往回跑,再也不想在此地多留片刻。

      次日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大观园中丫头小姐们都忙着践花神,正是满园绣带飘摇,花枝招展的时候。宝钗、三春姐妹、李纨、王熙凤等都在花园中玩耍,却独独不见黛玉。
      宝玉正和姐妹们一处玩,探春见了宝玉,便笑着过来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
      探春前几日病了,人总见着没精打采。宝玉先前去探过,后来因宝玉见探春病中的眉眼,于无言处总不免有贾环的影子,呆久了又觉无话,便不敢再去探视。
      今日见探春精神尚好,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可好了?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心中纳罕,不知探春有什么体己话,非要悄悄和自己说。自从贾环出府后,探春隐约间不再同过去那般与自己亲近了。宝玉虽嘴上不说,心里总觉不是滋味。
      “这几天,老爷没叫你吗?”
      “没有叫。”
      “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来着。”
      “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我。”
      探春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接着便恢复了满脸笑意,一把拉起宝玉,像是撒起娇来:
      “好哥哥,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
      宝玉见探春这副情态,亲密无间,似与当时无二,自然欣喜,可又总觉得怪怪的,仿佛眼前这个妹妹待自己过于亲密了。这一年来,探春每每给自己做鞋袜,更甚往常。宝玉想来,大约是贾环出走之后,家中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兄弟的缘故。

      宝玉敷衍了探春几句,便寻思着去找黛玉。月前有一回,宝玉偷读《西厢记》,偶见黛玉将那桃树下的落花拾起,乘在袋中,埋于花冢之下,从此暗暗记下。想来今日不见黛玉,应该是故态复萌,便一路朝当日那花冢处寻来。
      将已到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哭得好不伤心。宝玉心中甚疑,不知是哪家的丫头,急忙刹住脚,俯身细听。只听那人哭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一听便知是黛玉。悄悄探出头来,却见黛玉哭着葬花,面容消瘦,身影孤寂,又闻此诗,不觉心揪,也随黛玉悲痛万分,又觉如痴如醉,一时也分说不清。临了,宝玉跳出来道:
      “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
      黛玉见是宝玉来了,急忙收拾家伙要逃,宝玉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住黛玉,一脸不服气道:
      “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撩开手。”
      黛玉只觉悲伤,心道,人世悲欢,从来离不开贪瞋痴念。我与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便自然将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可你却浑浑噩噩,半点也不明白。如今我所求不多,要的无非是你的一个保证,便能让我死心塌地,从此满心满眼为你打算。
      “你说……”
      “当初姑娘来了,哪儿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着姑娘回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和你是一样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
      黛玉听他这么一长串,又是老一套,不觉心凉了大半。
      求而不得,最是折磨人。
      黛玉闭上眼,长叹一口气,不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宝玉见黛玉还是不理自己,怕是刚才说错了话,心里慌乱,又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便忙慌道: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凭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就有一二分错处,你或是教导我,戒我,打我,骂我,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说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总被宝玉这一套寻死觅活搅得心烦意乱,脑中不觉又回忆起当日分宗出府时的贾环来。再看看眼前人,若是有他兄弟一半的胆魄,自己便不必在此泥淖中油灯似的苦熬了。
      黛玉冷笑道:“何苦就要死来死去的。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
      宝玉上前,一把擒住黛玉的手,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
      黛玉听了,怔了半天,问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宝玉不言,只紧紧抓住她的手,心道,你把自己弄一身的病,皆是因为不放心的缘故,往后很该宽慰些,当不至于再如此了。
      黛玉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心道,今日能得你这三个字,可见你我往日情分不假。既然有了你的这句话,从此我便将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平生之愿足矣。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主要改写自《红楼梦》第二十六回、第二十七回和第三十二回,有大量原著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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