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武林高手贾环》乔山

2、繁华尽处

　　独自躺在宽阔的大床上，贾环随意瞟着四周：身上盖着靛青色薄被，床边的茶几上搁着几只未曾洗过的茶杯和一盏青花大茶壶。房间内再无一人，赵姨娘被拉到太太所住的荣禧堂去立规矩了，丫头小雀有事要忙。
　　赵姨娘本让小吉祥留在房中伺候，但是贾环这么些年独自一个人过惯了，便推说要休息，打发小吉祥也自去顽。
　　如今房中无人，院中也无人的声响。上一世从小养成的不受看重的孤寂感是那样的熟悉，不想重来一遭，还是一模一样的遭遇，一模一样的处境。唯一不同的，只有局中人的心境而已。和那些亲人离散、边关渡劫、毒杀暗算、被卖为奴的折磨相比，这样宁静安详的日子，真真像是在花间蜜里一般。人只要知足，便能常乐。
　　况且而今的贾家，还处在一派繁华兴盛当中，就像遥远的梦境在午夜重回，那些曾经的炎凉穷通、离合聚散，具已成了前尘往事，教人再如何不甘，也不得不放下。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贾环尽力平复了心情。他要利用这几年时间，努力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并在贾府落败之前，带着赵姨娘分宗出府，免受贾家波及。
　　不过，他如今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八岁庶子，家里的奴仆见了他都不会给一丝好脸色。没有地位，没有权势，想把自己摘出贾家谈何容易。
　　上一世，有贾母在上头压着，只一个孝字当头，大老爷贾赦到死也没能分家，更何况如今自己是要分宗？
　　可不论再难，他也别无选择。他虽为庶子，却也是荣国府的嫡支。不分宗，便要背负犯官之子的罪名，更无法从府里带走赵姨娘。
　　贾环相信，出府以后，凭他上辈子学到的本事，再加上几年时间的谋划，应该可以将今后的出路安排地稳稳当当。至于贾府中的其他人，贾环并不在乎。那个高高在上的二老爷贾政，于他有生养之恩，也无非是在贾府落败之后，将他救出来，改头换面，找个庄子安置罢了。至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贾宝玉、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王夫人，贾环不会再管，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今年八岁，小孩子筋骨还软，正是练武的好时候。
　　上一世，他十六岁才开始练外家功夫，夜夜被师尊折磨地死去活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也没能练会那身轻如燕的轻功。现在八岁的身体，修炼外家功夫正是适宜，等过些天能下床了，他就要每日早早起床，勤加练习，风雨不辍。
　　至于内功心法，这几天躺在床上正好可以修习。
　　贾环闭上眼，开始沉稳地感受身体内的筋脉气息，那种熟悉的感觉正在缓缓觉醒……

　　过了几日，可以下床走动了，贾环便去老太太、老爷、太太处请安，然后去学堂读书。
　　病中这几日，除了二姐迎春遣小丫头来给他送过一盒玫瑰糕饼，四妹妹惜春带着她的奶嬷嬷亲来自己床前说了一会儿话，再无其他人来探望过。
　　二姐姐，上一世曾嫁给了那个中山狼，不到一年便被折磨致死。
　　那个性子有些冷淡的四妹妹，也在三春散尽后皈依佛门，从此青灯古佛，自绝红尘。
　　这一世，如果能够改变二姐姐和四妹妹的命运，也算是赚了一笔。
　　贾环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捋了捋衣衫，迈步向老太太的荣庆堂走去，身后只跟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厮。
　　“你叫什么名字？”贾环有些好奇面前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厮，还是个娃娃呢，当不得用。
　　“回三爷，小的叫孙福，原是前院儿洒扫的。今儿三爷病好了要去学堂，赵国基却病了，就让小的跟来伺候。”这个孙福年龄不大，却是有些机灵。
　　“什么时候进的府？”
　　“上个月才被买进来的。”
　　原来是刚被买进府中的小子。
　　贾环记得，上一世的宝玉，每每出门，身边总是跟了一群小厮，七上八下、前呼后拥，好不热闹，他也曾艳羡不已。可现在想来，那贾宝玉身边有如此多得力的人手而不知善用，着实是有些可笑了。如果他知道筹谋，未必会落得那般下场。
　　说不定眼前这个孙福，便是那时宝玉身边的一个。如此想来，此人与自己并无缘分。
　　“咱们走吧。”
　　贾环不再多说什么，步履沉稳地像荣庆堂走去。
　　一路上，贾府的繁华让人目不暇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间，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倒是没有人多看贾环一眼。上一世看惯了的景致，这一世再看来，倒是别有新意，另有一番风味。

　　卯时正刻，贾环来到了荣庆堂，和孙福一起立在门口。洒扫的丫头才刚刚出门，看见了主仆二人也并不理会。
　　秋日已深，贾环抬头看看周围将将散去的薄雾，回忆起前些天落水时的情景：
　　前几日在学堂读书，因贾环的字有些进步，被太爷贾代儒夸奖了几句，他便沾沾自喜起来，故意在贾政面前提起。贾政虽面上不悦，却也只是口中骂了几句“骄傲轻狂，沾沾自喜”之类不痛不痒的话。次日，因去荣庆堂请安有些晚，他被罚在老太太和王夫人面前足足跪了两刻也不曾叫起。起身之后，王夫人便推说礼佛尽孝事由，让他去小佛堂抄写佛经，“今日便不必去上学了”。贾环从天明一直抄写到了天黑，精疲力尽。在归家路上，路过荷花池时，不知被哪个丫头推了一下，落入池中……
　　想到这里，贾环在腹里冷笑。如果没有老太太的默许和纵容，王夫人又怎么敢使用如此明目张胆的手段？
　　大概是天道轮回出了差错，上一世的贾环正将死不死时，正巧这一世的贾环也是命悬一线、生魂游荡，故而在天地周转、时光交合之际，他的肉身和灵魂出了这样的差错，也让他在历经劫难之后，有了一个重来的机会。
　　四处洒扫的丫鬟婆子多了起来。深秋的气息还是这样浓重，身边的孙福冷得直哆嗦，而贾环却感觉还好。他寅时正刻便已起身，在天色尚黑，四下无人之时，伴着晨露一起，练了半个时辰的腿功，此刻经脉里已被逼出了些许真气，正缓缓流动着，能够扛得住清晨的凉气。
　　“环哥儿，怎么来得这样早？”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门子里传来，正是贾母身边的大丫头鸳鸯。
　　在两世记忆中，贾环都对鸳鸯此人并无恶感。不论她对待自己的态度如何，终究是一个看人脸色、为奴为婢、辗转腾挪以求生的可怜之人。
　　“鸳鸯姐姐好。前些时日病了，昨日才好。怕老祖宗挂念，今早请安，不敢贪睡。”
　　贾环不急不慢地对鸳鸯说着，眼角挂着一抹礼节性的笑意。
　　“三爷这一病，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快里边来吧，仔细别站在外面冻着。”
　　鸳鸯看着面前这个贾环，眉眼舒张，眸中清澈，神态亲和，举止有度，与平日里见到的那个小家子气的猥琐小子全然不同，不觉有了些好感，又心生好奇。
　　贾环随鸳鸯来到荣禧堂门口，从鸳鸯处得知老太太正在洗漱，便不再踏进荣庆堂一步，只带着小厮孙福在门口立着。
　　身边的孙福有些不耐烦，他寒气满身，腿脚直哆嗦，腰间缩成一团，像是艰难地扛着冷。而身旁的贾环则直身颔首，虽然衣衫单薄，却像是并不在意门口嗖嗖的冷风，亦不在乎身边来来往往、涂脂擦粉的丫鬟婆子一般。
　　鸳鸯自顾去忙了，但眼神却时不时向着门口的贾环处瞟去，那一刻，她觉得，这贾环虽身躯瘦弱像根杆子，却隐隐一些超脱物外的气质，如寒风中遗世独立的仙童。
　　“三爷，老太太让您进去。”鸳鸯从屏风后边走出来。
　　贾环随鸳鸯进到里间，见老太太梳妆已毕，一身富态地坐在正中的交椅上。贾环跪下叩首：
　　“给老太太请安。”
　　“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不爱惜，也是不孝。看你这满身寒气的样子，再病了怎么办？”
　　“谢老太太关怀，孙儿会注意的。劳老太太关心，是孙儿不孝。”
　　“嗯，知道便是了，你自去吧。”贾母倒是没有继续刁难他，大概是看贾环此刻乖顺，也懒得找他的麻烦，便速速打发他离开了。
　　“祖母，你看，林妹妹昨夜又做了新诗！”
　　一个张扬的声音传来，贾环回头望去，正是来人贾宝玉，一手捏着几张纸，一手牵着一个有些娇弱的女孩子。
　　“你这小猴儿，快来，给我看看。”
　　贾母满心满眼都是笑意，拉着宝玉往怀中搂，宝玉也一下子猴到了贾母身上。
　　此时的宝玉才十一岁，在贾环看来，还真是一个小孩儿模样。他穿着大红的衣衫，衣服上绣着盛开的牡丹，头顶金琉发髻，脚着流云轻靴，周身一排富丽堂皇。身旁的林姑娘手脚有些放不开，一只手被宝玉牵着，一只手轻轻护着胸口。
　　“二哥哥好，林姐姐好。环儿还要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先自去了。”说罢，贾环就准备转身离去。
　　“环儿？你是环儿？”
　　宝玉的眼角刚瞟过来，就被站在面前的这个有些陌生的孩子吸引住了。其实这也难怪，宝玉从小被养在老太太处，而贾环被养在赵姨娘处，两人虽是兄弟，但到底隔了一层，又不常见面。即使在节日里见了面，万众瞩目的宝玉也从未正眼瞧过贾环这个小冻猫子。
　　此刻，宝玉突然看到了站在面前的贾环，一眼便发觉他这个弟弟居然生得眉目清秀，端正可爱，一双凤眼风流婉转，眸间却又有些叫人看不懂的深沉气质，加之一身寒气，像是从露水中走来，面上不急不躁，不怒不喜，却真像是个仙童一般，有股子仙气。
　　“二哥哥怎么不认识我了？”
　　贾环皮笑肉不笑，脸上有些尴尬，并不愿意和这个凤凰蛋子在一起多呆片刻。他曾嫉恨过此人，用油灯烫过他的脸，在老爷面前诬陷过他害他被打。但在经历了前世种种变故后，于名利、地位之事，贾环早已释然。如今，这位有大造化的贾宝玉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路人而已。
　　宝玉松开黛玉的手，一个箭步迈了过去，便抓起贾环的手。
　　“呀，环儿的手怎么这么冰凉？”
　　说着，宝玉竟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往贾环身上披去。
　　贾环先是一懵，然后转瞬想到贾宝玉看人全凭一张脸，以及他当年与秦钟、蒋玉涵等人的故事，心中便已了然。虽然面上不显，腹内却冷笑不止。
　　“宝玉，你这是做什么？你弟弟身量小，哪能穿得你的衣服？还不快穿回去。”贾母面上不虞。
　　贾环看见了老太太的神色，便明白了应该怎么做。他轻轻脱下贾宝玉那件大红的牡丹外氅，躬身双手向宝玉奉回衣衫。
　　“二哥哥厚赐，环儿心中感怀，原不应辞。只是环儿身量未足，穿不得这件。环儿还需去向老爷太太请安，这便要去了。”
　　“是了，这件衣服有点大，是我考虑不周。”宝玉稍一思忖，便收回了那件衣服。“你放心，我回头让人做一件小的给你送来。你我兄弟，需得穿一模一样的才好！”
　　贾环原本松了一口气，但听到贾宝玉说“一模一样的才好”，瞬间心中一凛。他抬眼看了看老太太，只见老太太正满眼火气地看着他。
　　贾环微微叹了口气。贾宝玉，我知你心里确无嫡庶之分，可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你而死。罢了，这事儿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你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情种而已。
　　贾环快步离开。站在一旁的黛玉虽一言不发，可刚刚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她揪着衣角，微微一叹，心里明了：等待这贾环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