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白若珑

2、第二章

　　“竟让给逃了。”

　　“又逃了……”

　　喃喃自语的声音在萧瑟的风中响起，其中又隐隐含有一丝恼意。

　　“什么给逃了……”浮琼上前一步，对两眼失神且盯着林子发呆的白须老道疑惑问道。

　　“不对，”老道转过来直视着浮琼，表情不是一般的严肃，“该逃的应该是你啊。”

　　“师傅您这说的，好像有什么百年不出的绝世妖兽在后面追我似的。”浮琼哭笑不得。

　　老道无神的双眼闪过一丝光，他闭了闭眼，一语不发且二话不说径直越过浮琼。

　　于是乎，今天又一个人从浮琼面前匆匆离去了。

　　浮琼望着那空落落的林子，叹了口气。现在就算想追，这两个家伙估计也追不上了。

　　飞升前师傅曾说她天生一颗清净道心，说好听了是道心，说难听了就是没心没肺，天性薄凉，对于不在意的一概冷眼旁观，无情至极，在意的又少的可怜。固然有亲缘福薄，看破生死，个性特立孤僻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落入她眼里执着的东西几乎没有。

　　今天遇到的那个漂亮小少年，说的上心意有几分相通。本想交个朋友，谁知让他给跑了。

　　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在此地逗留的心思了。

　　浮琼抬臂一转手握的玉箫，凑至唇前，轻轻地吹了起来。

　　正是那少年庭深所击拍子的曲子。

　　又过了一日，周围景色与先前路过的山林大相径庭，小路也换为较为宽阔的官道。

　　幽黑群峰的阴影笼罩着一座被大片的树木裹挟的石头山城，据引路地图所记，其名为绥城。

　　浮琼行至城门口，只见两扇大门几乎褪去朱红色，两名穿着青衫子的勾当官正指挥着一大群杂役们洒扫街道。且一些路口还堆满了烧完银纸祭品的灰烬，家家户户紧闭的门没有挂着常见避邪的神荼郁垒，取而代之贴着“五鬼”的剪纸。

　　七八月酷暑燥热的天，城内却阵阵阴风刮过，寒冷彻骨。

　　浮琼用灵力探了探这座城，发现除了门口满头大汗打扫的这帮人，城内居民们都把自己锁在家里。整座城散发着一股恐惧荒凉，又沉闷诡异的气息。

　　她上前向一名正埋头扫地，面黄肌瘦的杂役打听情况：“又不是正月晦日，怎么今天这里在送穷？”

　　那杂役闻声一顿，抓着扫帚的手却是哆哆嗦嗦起来，抬头看见是个相貌清俊如画的公子，缓了口气，抬起手背揩了揩汗，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诶！说出来您恐怕也不信，但真不信不行啊。我们这边……闹鬼闹了四五天啊！谁都不敢离开家门半步，您还是快点离开吧！”

　　浮琼正要再进一步询问，那杂役两眼望见那一大团乌泱泱的云从某个山峰气势汹汹地飞来绥城，竟是倏然变白脸色，连扫帚都丢开不要了，和一众同僚们冲进了附近一排屋子，手脚并用哐当上锁，顺便把浮琼锁在了门外。

　　浮琼：“……”

　　那乌云彻底吞没上方的天空后，绥城也变得一片昏暗，阴冷的鬼气在街巷里如雾般弥漫。

　　紧接着一声炸雷惊响，从翻滚的黑云海里又骤然有一条闪电如银蛇噼啪窜出，豆大的雨点伴随着雷声从云层里筛出，密密麻麻地撒向这座小城。

　　若不是浮琼及时掏出了一把白油纸伞撑开，恐怕会被当头淋个湿透。

　　寻常的仙官在凡间行走休憩，都会找自家的仙庙。

　　浮琼成仙后的资历尚浅，凡间除了福地南楚，在西荒走了四日，还从没有见过一座浮琼仙庙。

　　眼下绥城里门户紧闭，想找家客栈暂住也不太现实。

　　她望着伞外的浩大雨幕，举着伞迈开步子，随便向一个方向走去，看见是一座不知名的仙庙。

　　一道挂着牌匾“招财进宝”石雕牌楼门过后，就到高墙红漆，窗格描金的正殿，庙前挂着的两块桃木上写着：
　　上联：摇钱树金银满挂
　　下联：聚宝盆昼夜生财

　　这样财气逼人的手笔，一看就知道是天宫不知哪位财神仙官的仙庙。

　　浮琼见城内市集商铺，受鬼怪作祟的影响，无一不是关门避灾的一片萧瑟衰败。还有不知多少的楼阁房屋梁生虫蛀，墙砖残破，窗木腐朽。

　　唯有这财神庙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仍气派十足，应该是仙官庇佑的原因。

　　浮琼也没多想，合了伞，推门进去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直直掉了下来。她一个闪身避开，听见“咚”地砸在地面的一声后，再定睛一看。

　　原来是个彩泥塑的头，被故意藏在了房梁上。

　　浮琼淡定地跨过这颗头，来到供位和香炉前，抬头看那断了头的财神爷塑像。手指在空中划动，金色的灵力汇聚成道法秘诀，一个“现”字出现在指尖，轻轻一戳后，无数金色光粒朝庙里四面八方爆开。

　　她再一步出门外回首看去，华贵阔气的仙庙顷刻间在眼前化为飞灰，徒留她站在一座灰墙土石的破庙前。

　　原本作为神明的财神早已湮灭，天宫如今的“财神”也不过是管理天下财运的仙官称号。

　　能够干扰影响到财神庙兴衰的妖魔鬼怪，必定是来自于上古时期。

　　浮琼略一思索，掏出一卷案宗，打开仔细查找，目光停留到一行字：颛顼高辛时，宫中生一子，不着完衣，宫中号称穷子。其后正月晦死，宫中葬之，相谓曰‘今日送穷子’。

　　这就是送穷习俗的由来。穷鬼是梼杌的早死兄弟。梼杌再现西荒，颛顼的鬼儿子们也乘机逃出地府兴风作浪，危害人间。绥城百姓深受其害，又不愿远离故土，只能试着在这几天送穷鬼。

　　就是不知道这城里作乱是只有穷鬼，还是有其祂鬼怪同伙。

　　兜兜转转，她还是和加班脱不了干系。

　　浮琼施法烘干衣衫挂着的水珠，重新回那仙庙寻找线索。

　　更何况雨还没停。

　　先前进去的时候，顶多是被鬼怪的障眼法困了片刻，并无异样，但现在……

　　浮琼一挑眉——有别的什么偷偷摸进了这座被邪祟夺去的财神庙。

　　那是个不大的小孩子，背坐在香炉前搁置的一副棺木上，翘着头，悬晃着两条细小的腿，斜挽着的那束乌发垂下一缕，仔细看那绾发的原来是一缕白色丝带。

　　一身竹青色的绸衣，打扮地像是一个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公子。

　　浮琼走过去，轻咳一声，“小朋友，坐在这上面很危险。”说着就去拉那小孩子的手。

　　当然也不是随便一拉。

　　她事先在手心里描好了克制邪祟的符文，若是这小家伙不肯与她接触，或是立刻逃走，那八九不离十是鬼怪化身。

　　庙里本没有停放棺木，也无普通的小孩。

　　谁知那孩子顿时转回过头来，一双滚圆的黑眼珠亮亮的，有诧异和惊讶，又饱含着期待与浮琼对视。

　　不知是不是浮琼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哪里见到过，似乎还含着些许笑意。

　　被她握住的小手掌心温热，并不是死亡般的寒冷。浮琼怔了怔，还是神情自若地抬起右手把他从棺木上抱了下来。

　　然而还未落地和小孩子分开，便有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凶恶鬼气裹挟着阴风冲进了庙里。大门霍然洞开，那些纸窗层层破成碎屑。

　　是那恶鬼回来了！

　　时间来不及了，浮琼环顾左右，发现能藏身的地方只有那一口古怪的棺材。

　　穷鬼是帝王颛顼的儿子，有着上千年的鬼力修为，其凶险程度不亚于他的兄弟妖兽梼杌。

　　在不清楚对方真正实力的情况下，她自己拼命跑路还好说，但带上一个小孩子就有些困难。

　　“不要发出声音。”

　　浮琼一咬牙，抱起那小公子一下跳进棺木，抬手拉上棺盖。

　　棺木内的空间并没有多大，幸好浮琼的男身也和她的本体一样娇小，带个孩子还算不太拥挤。

　　她竖耳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一手将那孩子紧紧揽在怀里，一手唤出白伞伺机而动。黑暗中的鼻尖微动，能嗅到丝丝缕缕馥郁清淡的香气在棺材内氤氲散开，不似调好的香薰，似乎在温柔地抚慰着她不安的心绪。

　　浮琼稍微走了个神，还挺好闻的。

　　不多时，便听得一阵竹竿敲地，有嘶哑如老者的声音道：“老三找到了没，不是说今儿个有个小仙官来了吗？”

　　“还没呢，问了那群打杂的，今天就有一个白衣男子路过，人不知道去哪了。”另一个尖尖的孩童嗓音回答道。

　　“那大哥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过去啊？这城里的财气差两天就能吸完了，先前吃的财神爷灵力太少了，待在这儿想找个好吃的仙官都难。”穷鬼抱怨道。

　　随着两鬼边说话边进了庙，弥漫的鬼气一时间变得更加浓厚。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断头神像前的棺材，穷鬼先是皱眉，对另一只鬼道：“这是你拖来睡觉的？”

　　孩童鬼尖声反驳道：“怎么可能？你我的棺材，几百年前都腐坏了。”

　　穷鬼不屑道：“那就打开看看，谁敢把棺材摆进这儿来。”说着就去推那棺盖板。

　　谁知，他推了又一推，那棺板纹丝不动，牢牢地盖在上面。

　　穷鬼微微吃惊，又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去向上抬，那棺板却像是顶了个千斤的重铁，任凭他怎么动手开馆都不动如山。

　　上面的穷鬼绞尽脑汁想要打开棺材，下面一早做好准备的浮琼也是吃了一惊。要知道她借棺躲避的时候，轻轻松松就开了这棺盖。

　　就在孩童鬼要出言嘲讽自家的兄弟的无能时，一声轻微的响动，让他们都立刻又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棺盖上。

　　穷鬼嘀咕一声奇怪，和孩童鬼一齐上前，想看看究竟有什么发生。

　　两只鬼往棺材方一探头看去，那棺盖猛然“嘭”地一声被掀起，一片大炽热的白光从缝隙瞬间大放，照亮的整座财神庙如太阳般光芒万丈，也亮瞎了两只恶鬼的两双鬼目。

　　面对面，四个黑眼窟窿“滋滋”地冒出黑烟，皆是放开嗓子大声鬼叫：“跑了！让那小仙官跑了！”

　　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身影迅速从棺木中窜出，几息间越过了牌楼门，在大街上顶着暴雨行了数里后，钻进了一户人家的后厨。

　　浮琼迅速在门上画了十几道符咒后，轻轻吐了一口气。再回头去看那小公子，见他仍乖乖坐在灶台边一堆枯草上，歪着头望她，于是心意微动，过去揉了揉他的头：“不用害怕。”

　　她问这孩子的家人都躲到城里何处，但他只是摇头，对着浮琼微笑，并不开口说话，原来是个哑巴。

　　浮琼问不出来什么，就放弃了。她目光偏移，看见灶上的火还在烧着，一大口铁锅咕噜咕噜地滚着水。

　　那小公子突然跳下草堆，跑过去，踮起脚就要摸那锅沿。

　　浮琼轻呼一声“小心烫”，把他轻轻推开，又心思一转，这孩子莫不是饿了？

　　在厨房里刨刨找找半天，浮琼还是翻出来几根硬邦邦的老玉米。在那口滚水锅里煮了煮，出锅后分给那小公子一根，一大一小并排坐在草垛上啃玉米。

　　浮琼是仙身不食人间五谷，但是她也不愿意每天喝同样味道的琼浆玉液，所以飞升后的那一年里时常在自己的封灵福地吃信徒们的贡品，或者扮成凡人去酒楼里点菜，有时候也什么都不要，坐在二楼摆一壶碧螺春，看户外春色满人间。

　　两三下啃完玉米，浮琼看着手里光秃秃的玉米棒子，想了想，还是没扔。

　　小厨房的木门突然间被猛烈地撞击起来，画在门扉上的符咒灵光闪烁，也渐渐变得黯淡。

　　两只恶鬼估计也猜到那道白光是她这个小仙官的手笔，但他们是上古的鬼怪，已经修炼凝聚出实体，也就是说物理攻击还是有几分效果的。

　　浮琼把那一大锅还泡着老玉米的热水用细细的草绳挂在门前的房梁上——光是看着就那左右晃动的铁锅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又把那小公子又搂在怀里准备随时跑路。虽然不知道对那穷鬼有没有用，但有备无患也好。

　　那薄薄的木门一被击破，那一大锅汤汤水水也倾锅而倒，冲浇了那冲在最前面的穷鬼一头，锅底的那五六根熟了的老玉米也一根接一根砸在了他身上。

　　啪！
　　啪啪！
　　啪啪啪！

　　然而那穷鬼却是淋着沸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那玉米棒子接连砸着脑袋，惨白的鬼脸被灼伤过的两只眼窟窿愣愣地直视前方。

　　浮琼心想着这玉米汤还有辟邪的功效，见那只孩童鬼也闯了进来，也是赶紧把手头那根吃剩的玉米棒一个甩手投掷，塞进了那孩童鬼张着的口里。

　　那孩童鬼呆呆地含着棒子，也是瞪直了两眼，一动不动，面色发青。

　　得，这位是噎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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