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砖欲落琉璃雪》逐光设梦

29、道别

　　晏嫽并没有跑多远。

　　她在江的岸边停下了。

　　凭着声音，她很快找到了脑海中声音的来源。

　　于是晏嫽朝靠岸不远处的湖面扔了一颗小石头。

　　须臾，湖面冒出了一颗脑袋，幽怨地拿大眼睛瞅着晏嫽。

　　晏嫽几乎乐了，她数年来孤廖的内心在一霎时像被填满，很开心地拍了下手，问：“你跟我一样，是个鲛人，是吗？！”

　　被砸者没有说话，而是奋力跃了一下，露出了湖面的下半截鱼尾。

　　晏嫽盯着看了一会儿，托腮评价道：“你不会说话，鱼尾也没有我的好看，我喜欢自己的鱼尾！”

　　——也不知这自恋的本事是从哪里学会的，若是那只被砸的鲛人会说话，大概要愤然斥问“会不会说话？！”。

　　于是江里的鲛人眼神更幽怨了。

　　晏嫽哈哈大笑，她见了这鲛人，觉得亲近，正想与她再多说几句，忽然见到对方想了想，而后甩动尾巴朝她自己游了过来。

　　岸上的鲛人惊讶了下，接着蹲下身，降低自己的高度。

　　于是两个鲛人一个在江里，一个在岸上，彼此有了可以接触的距离。那鲛人双手呈上一串项链，要给晏嫽带上，晏嫽便很自觉的低了头。

　　项链上尚沾了江水，晏嫽被凉水激的一笑，心中莫名划过一段记忆，但还没等她抓住，大量的记忆便向她扑打过来。

　　她几乎站不住，差点就要后仰直接坐在泥地上。

　　而那只鲛人静静看着她的反应，并未说话。

　　好半晌，晏嫽回过神来，她琥珀色的眸子忽然自带隐约华光，脖颈生出鳞片，就连眼角也现出了嫣红的鳞纹。

　　江面的鲛人见此，雀跃地跳了一下，拍击出水花。晏嫽乐了，正要与她再说话，却见那鲛人察觉到什么，眼眸看向一处，忽然潜入江面了。

　　晏嫽喊了两声，见她不出来，忍不住弯了眉眼。

　　而后晏嫽转身，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人。

　　“陈洵，”她唤他，“你已经站了好久啦，不过来吗？”

　　从她戴项链的那刻，晏嫽便感觉到了陈洵的存在。

　　——与那次在御河的感觉一样，有一瞬间，晏嫽反应不过来“陈洵”是谁。

　　帝王也弯了眸子，走过来。

　　“晏嫽，”陈洵叫她名字，“那是你的朋友吗？”

　　帝王的言语堪称温柔，但带了些隐约的颤，晏嫽听出来了，但并不能理解，于是她歪了下头。

　　“是我的族人！”晏嫽回答。

　　陈洵的眸凝了一瞬，他瞥眼去看江面，晏嫽跟着看，笑道：“她胆小，见你来了，直接躲远了。”

　　她想：要是陈洵想见，那她就再扔块石头，将那胆小的鲛砸出来吧。

　　索性陈洵并没有这样要求，他也不知道晏嫽此刻心中丧心病狂的想法。

　　帝王敛了眸，尽管很想去拥抱晏嫽，但还是忍住了，矜持再问：“那你……想到什么了？”
　　晏嫽骄傲道：“陈洵，我是族长哦！！”

　　刚才的记忆太多，晏嫽想了想，梳理了下，而后乐得对陈洵倾盆道出。

　　——

　　晏嫽是鲛人一族的首领，大概也是鲛人一族最倒霉的首领。
　　数十年前，人间刚历经一场领地大战，战后整个乾国休养生息，各种行业发展兴起。

　　当然也有捕鱼一业。

　　人类捕获的鱼日益多了，鲛人数年来和人类维持的和平便被打破，他们在江里逐渐没有东西吃。

　　彼时正是鲛人族长替换的日子，上一届的族长是晏嫽的母亲，她已经年迈，所以鲛人一族需要新的族长来注入生机。

　　晏嫽作为她母亲的独女，又天赋聪颖，自然成了公认的不二选择。

　　历代鲛人的族长替换，其实是个很残酷的过程，因为上一代的族长要将自己的内丹取出，注入毕生修为，制成项链，给新一任的族长带上。

　　因为新族长刚上任时，其实什么都不会。

　　晏嫽很不愿意，跑去父亲那里诉苦，被她父亲劈头盖脸一顿呵斥，认为她是个不愿为族人付出的不孝女。

　　不孝女最终带上了她母亲内丹制成的项链，围着变成普通一尾鱼的母亲游了两圈。

　　寒冬将至，她得赶紧为族人寻找温暖并且有食物的地方了。

　　但是懵懂的鲛人尚不知人间局势，她与族人作别，独自去寻找食源，不想被人类捕获。

　　被捕的鲛人委屈极了，心想父亲这下该知道她愿意为族人付出了吧？念头一起，晏嫽将她的这部分记忆注入项链，趁着渔网还未完全收上船，将项链扔了出去。

　　后来她被当成宝物献给乾国先帝，激起了那个帝王痴迷求仙的道路，后来又被当成求仙不成的泄愤对象，被关在一处破殿里，不给食物不给水，没有人去找她说话聊天。

　　她被困在了一座毫无生机的囚笼，自生自灭。

　　后来，晏嫽幻化出了双腿。

　　再后来，晏嫽遇到了陈洵。

　　那日小太子推门泄进的天光，是她过了很久都不会忘记的温暖。

　　所以第一眼的时候，晏嫽便喜欢陈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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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嫽将她想起的记忆一一讲完，发觉听客竟然在发呆。

　　“陈洵陈洵！”鲛人向发呆的人晃手，提醒他自己讲完啦。

　　帝王莞尔微笑，他凝视着晏嫽，即使心中已经开始逃避听到答案，但最终陈洵还是问出了口。

　　“晏嫽，”他叫了一声，见到笨鲛偏脑袋，于是笑了，“那你以后是想跟我在一起，还是和你的族人？”

　　问完这话，陈洵的心脏开始急剧的跳动，他的耳边甚至出现了嗡鸣。

　　晏嫽咬嘴唇，低下了头。

　　好半晌，低头的家伙闷声回道：“陈洵……我、我想和他们在一起。”

　　她已经好多年没回去啦，鲛人族长的项链只有被认定的鲛人才可以吸收，并且也只有族长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内丹凝练成项链。

　　所以晏嫽离开的数十年，她的族人寻到了发挥不出效用的项链，苦等了她许多年，终于把她盼回来了。

　　她怎么能不回去呢？

　　晏嫽有些怀念她和族人一起畅游江河捕鱼的日子，被湖水包围实在是太舒服了。再说，她幻化的双腿已经感到有些不舒服，偶尔已经开始传出刺骨的痛意。

　　笨鲛有太多理由了，可是她在陈洵的面前，一个也说不出来，因为她也有点舍不得陈洵。

　　她又“欺负”了陈洵。

　　但索性人间矜贵的帝王没有追问，陈洵只是默然看了晏嫽好好半晌，而后点了点头。

　　他退后了一步。

　　“晏嫽，”陈洵问，“那你何时走？”

　　陈洵的不责备让晏嫽内疚的感觉减轻了许多，她转头看了眼江面，扭头对陈洵道：“现在？”

　　她怎么能用这样不确定几近询问的语气来回答？倒像陈洵赶她走一样！

　　帝王被这家伙搞得哭笑不得，胸腔中又扑打过一阵苦涩，他想：笨鲛，好会犯规。

　　反正这家伙迟早要走的，陈洵觉得也该有身为帝王的矜持，没有强留她的必要，因而一颔首，权当同意了：“嗯，你走吧。”

　　晏嫽看了陈洵好几眼。

　　她其实舍不得陈洵，但不知道说什么话能跟陈洵好好告别，冥思苦想好一阵，还是同往常一样，对陈洵挥了挥手。

　　“陈洵再见！”鲛人如是说。

　　这一次帝王回应了她稍显幼稚的动作，也对晏嫽挥了挥手，应：“嗯。”

　　这下晏嫽再没什么能做的了，她转过身，准备跃进江里，忽然听到陈洵又叫她：“晏嫽。”

　　鲛人飞快回头，见到帝王向她这里跟着迈了几步，见她回眸又停住了。

　　陈洵屈指成拳，抵住他的鼻尖，暗自缓了一口气。
　　而后他放下手，弯眸笑了：“晏嫽放心，朕不会再让他们过度捕捞啦，总不能让咱们晏嫽没饭吃。”

　　这是帝王对鲛人的临别承诺。

　　晏嫽乐了一下，迅速地点了下头，下巴触到了柔软的裘毛，她恍然大悟般想到了还没做完的事，将身上的裘衣脱下，递给陈洵，“陈洵，水里不冷！”

　　她自然也用不到这件御寒之物了，况且大多时候晏嫽穿上裘衣，也只是为了将她自己表现的很暖和，让陈洵不要操心。

　　陈洵的眸光微顿，而后身后接过狐裘，点了下头。

　　这下晏嫽心满意足，转身跃进了江水中。

　　甫一入江水，原先那只鲛人又围了过来，绕着晏嫽开心地游来游去，晏嫽在水中睁开眼睛，似有所悟，低头去看她的腿。

　　流水轻柔拂过，晏嫽的双腿泛出华光，寸寸又变成鲛人的鱼尾了。她高兴地转了一圈，用自己的鱼尾拍打了下对方那只鲛人。

　　而后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那只鲛人唇形未动，但如今晏嫽身在水中，况且已恢复了鲛人原本的样子，自然能听懂了。

　　“族长！”那只鲛人叫了好几声。

　　晏嫽连声应完，忽然想起什么，甩着尾巴在江面上冒出头，发现陈洵手中抱着柔暖的狐裘，仍矗立在原地，温和地看她。

　　“陈洵！”晏嫽也奋力跃了下，向岸上的帝王展示她的鱼尾，“看我的鱼尾！！”

　　如晏嫽所愿，帝王果然弯了眸子夸赞：“嗯，尾巴很漂亮。”

　　晏嫽欢呼雀跃，又转了个圈，最终对陈洵摇了摇手，再道：“我走啦！”

　　陈洵点头，便见到晏嫽再一次潜入水。

　　过了好久，江面寂静。

　　帝王便知道，这一次那只笨鲛先走了，没再回头。

　　他待在原地好久，江面吹来的风轻拂着他的鬓发，好像无数次的夜，那只笨鲛好奇地轻轻拨弄他的头发，再不小心扯断一根。

　　陈洵莞尔，他想，到底还有那么多的回忆，他并不孤单。

　　身在高位的孤家寡人喉中哽了好几次，最终叹息一声，转身回去。

　　他也有许多事情要做，对……找些事情做。

　　帝王闭了闭眸，压下了鼻尖漫涌上的酸，握紧了轻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