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砖欲落琉璃雪》逐光设梦

27、重情

　　向来多疑的帝王冷眼打量着他的儿子。

　　这个九岁的儿子眸中氤氲着天真，彷如不知他所见的是妖，只是觉得那是个令他感兴趣的玩物。

　　而玩物自不该得到怜悯，帝王不相信这个只知玩乐的幼童能对那个怪物呵护有加。

　　于是陈豫得到了帝王的赏赐，被封了王，等他成年去往四面环山的蜀地，无召不得进京。

　　他自然需要带走晏嫽，并且让她一辈子都不会现于众人面前！

　　对于此事，殊苒自然生气极了，她气盛下没有见到陈洵看她的奇怪目光。

　　两日后，陈洵找到陈豫，将他的计划告诉陈豫。

　　除了他们兄弟俩，没有人知道晏嫽的模样，因为这十九年来，没有人踏入那个小屋，给她送一份食物。

　　所以旁人不会知道，晏嫽已不是半人半鱼的模样，在长久无人问津的岁月里，她凭着觉悟，摸索出术法的使用技法——那个笨蛋妖怪以为是她的尾巴吓到了人，所以他们才不理她，于是用尽了她所有术法，将尾巴变成双腿。但即便如此，那些最初好奇她的人们也没有再同她说过话。

　　而陈洵想正好利用这一点，救晏嫽离开深宫的囚禁。

　　他告诉陈豫，京中的一处别院已被他私下购得，后院的偌大池塘里，养着一尾约一米长的巨鱼，他打算哪一日骗过众人，偷天换日，用此将晏嫽换出。

　　——那是他早就想好、并已付诸实践的计划，因着陈豫这事，需要提前实施了。

　　一切的谋划他都已经规划好，但如今陈豫突然闯入，他需要这个弟弟守口如瓶，并且承担哪日东窗事发的后果。

　　小太子的眸中闪着奇异的光亮，语气决然，问他：“陈豫，你能帮帮孤吗？就算孤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你要是遇到危险了，孤为你下刀山火海！”

　　小陈洵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最可怕、最危险的事，但他愿意为了晏嫽发出这样的誓言。

　　陈豫自然无有不应，彼时他也是个孩子，除了一点恐惧外，别的都不怕。

　　一约既成，陈洵郑重地拥抱这个弟弟，而后将他的筹谋一一实施。

　　他身边只有崔彦可信，要避开殊苒的耳目将那尾巨鱼弄进宫委实不易，而后还需劝说晏嫽跟他走。

　　那个小太子认真地半蹲在晏嫽面前，说出的字词尚带童音，问她孤不孤独，愿不愿意陪他一起？
　　被困许久的懵懂鲛人点了头，不知道对面那个小太子面上露出的是整个人间最温柔的温和与欢喜。

　　于是夜色中，十二岁的小太子身形清瘦欣长，背起他后半生珍之重之的宝贝，由崔彦为他开路，他弟弟为他断后，将还不会走路的晏嫽一路背了出去。

　　而后陈豫驾车将晏嫽送去别院，陈洵在宫门处，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喘息。

　　又过三年，殊苒向陛下请求让陈洵入住东宫，算是向世人表明了储君的身份，而后逼着陈豫前往蜀地。

　　临行那日，陈洵去送别。

　　端庄肃穆的储君在一众侍卫面前微红了眼，眸中温润又歉然，关照他弟弟一路顺遂：“阿豫，孤会护住你。”

　　陈豫抬眸看向他的兄长，明白陈洵是说当初的那个承诺。

　　蜀王其实很想笑，他不明白当年自己只是顺手帮了陈洵一下，为何陈洵记到了现在。

　　——他心里明白，陈洵的才能远超于他，这三年陈洵在殊苒面前护过他多少次，这个大咧咧的少年心中也有数。

　　最终陈豫爽朗笑着，颔首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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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驶的马车慢慢停下，蜀王也掐着节奏将前尘讲完，他笑盈盈转眸，看着怀中彷如也陷进那段往事的蜀王妃。

　　殊叶蓉骤然回神，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王府，她抬头看陈豫，感慨着叹了声。

　　“叶蓉觉得为夫算不算是个大英雄？”陈豫勾唇笑问。

　　殊叶蓉方才那点感慨随着他这作大的话霎时消散了，她逞了某人想寻求夸奖的意，点头，想了想，又问：“那尾大鱼，如今在何处？”

　　先前她光顾着听陈洵与晏嫽的事了，没顾上问这位“英雄”。

　　陈豫哈哈笑了起来，跳下了马车，伸出手扶住殊叶蓉，回答：“王府后院那一大片池塘都是它的，我领夫人去看！”

　　天光倾下，蜀王的面容清隽如画，瞳眸天真宛若赤子，殊叶蓉一时看呆了，待她反应过来，笑着将手递出去。

　　两人相携着，归了府。

　　*

　　行宫，此刻，陈洵仍然在同晏嫽讲道理。

　　无非是晏嫽又弄不懂殊叶蓉明明“欺负”了陈洵，陈洵还理她这件事。

　　陈洵点她的脑袋，问：“那朕怎么见到人来了，你也很开心？”

　　晏嫽先理直气壮，回他：“因为叶蓉没有欺负我啊！”
　　不等陈洵提醒，笨鲛突然想到了上一次她自己把说陈洵坏话的家伙狠狠揍了一顿的光荣事迹，蹙了眉。

　　鲛人气势兀自落了下来，托着腮想她前后矛盾的做派是什么原因。

　　陈洵忍着笑，任她想，最后鲛人果然还是想不明白，别别扭扭叫陈洵名字，让他解惑。

　　彼时两人都在柔暖的床榻上，鲛人抱过来的温度冰冰凉凉的，自有另一种舒服，陈洵抬手去摸晏嫽的脑袋，莞尔笑了。

　　他试图用晏嫽能听懂的话给她解释：“唔？两者对比，朕依然是朕，只是那些小太监换成了叶蓉，晏嫽虽然与她交情浅，但是也不愿意拿她当陌生人。”

　　晏嫽懂了，所以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是呀是呀！”笨鲛歪了头，“所以我愿意理叶蓉！”

　　“嗯……”陈洵也不知她懂了多少，本能给她总结，“因着这份交情，晏嫽不愿意叶蓉只是……咳、欺负了朕，便不理人家。”

　　“那么朕对她也是一样的。”帝王叹息着笑了声。

　　“嗯嗯？”晏嫽依然不理解，她想叶蓉可是欺负了陈洵，因着交情便还要理她吗？陈洵果然好欺负！

　　她以后要保护好陈洵！！

　　帝王敛眸，不知暗暗握拳头的笨鲛想到了哪里，弯了眸。

　　他歪头碰碰晏嫽的脑袋，继续解释：“被欺负不理人只是道理，可朕心中还拿她当自己妹妹，所以怎会真不理她？”

　　说道最后，帝王轻声叹息，笑了。

　　他偏头去看晏嫽，话语带了些郑重：“晏嫽，我们人类，是很重情的。”

　　晏嫽点头，抢答：“晏嫽也很重情！”

　　她半知半解的模样逗笑了陈洵，帝王语带宠溺地嘲讽：“哦？看不出晏嫽也很重情？”

　　这一定是在说她不好了，晏嫽不高兴，气呼呼地一撅身子，扭头不理陈洵。

　　陈洵笑盈盈地看着晏嫽闹脾气，没到一盏茶时间，这家伙又转过身子朝着他了。

　　她的思路总是流转得很快，又想到了一件令她不明白的事，于是忘了自己正和陈洵赌气，眸子亮亮的，望进陈豫的眼眸。

　　“陈洵陈洵！”晏嫽急声问，“我为什么叫晏嫽呀？！”

　　她话问完了，敏锐察觉到陈洵愣怔了下。

　　笨鲛伸出指头，在被子里戳了戳发呆的人。

　　下一刻，陈洵弯眸解释了：“晏，安定；嫽，貌美，朕在夸你。”前者祝福，后者夸赞，反正笨鲛也不明白。

　　晏嫽听闻此言，得意地笑了，她想在陈洵怀里打个滚，但是陈洵却抓住了她的手，哼了一声。

　　晏嫽：？
　　不是夸着她的吗？

　　下一刻呆滞的笨鲛便被陈洵敲了敲脑袋，耳边传来他没好气的嘲讽：“朕记得还在东宫那阵，你也不知被哪个小宫女教坏了……有次朕到你那里，你正在吃饭，见朕来了，拿筷子敲着碗，边敲边喊‘宴了’！”

　　那时鲛人敲一下喊一声，击碗声清脆，那笨蛋也欢呼雀跃，可没把陈洵气死。

　　晏嫽缩脖子，自知理亏，闷闷嘟囔，而后抱住陈洵的脖子，喊：“陈洵，我错啦！”

　　哼，陈洵翻旧账！

　　这家伙惯会认错，因此一直以来也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因为陈洵愿意宠着她。

　　显然这次陈洵也没真对她怎样，最后他只是揉了揉晏嫽的发，看她打哈欠，于是替她捻实了被角，和晏嫽相拥而眠了。

　　翌日，薄雾四起，远处升起的日轮只能看到一个白蒙的光圈。

　　陈洵睁开眼，惊觉殿中气温陡冷，寒气肆意。

　　他以为是暖炉里的炭火烧尽了，但苏巧忘了换，瞥眼看了眼晏嫽，见她仍在熟睡，于是轻手轻脚下了床。

　　陈洵走到火炉旁，准备亲自动手添碳，却在看到炉内烧的极旺的炭火时愣怔了。

　　明明炭火充足，但殿内却这样冷……

　　陈洵黔默不言，披了件衣，走到外殿，推开了窗。

　　刚推开一道小口，冷风便肆意涌了进来，陈洵惊了下。

　　他很快关上了窗户，担心扰乱床上熟睡的人，但这一想法刚出现，陈洵再一次愣住。

　　——晏嫽平日里只是浅睡，他起来总要跟着醒的，说白了就是陪他睡着玩，因为她其实并不困。
　　今日这家伙却安安静静的。

　　陈洵的心中已隐隐有定论，但他还是快步走到了晏嫽的床边，凝视了一会，而后轻轻拍她。

　　晏嫽的睡颜平静，长睫微翘，红唇粉面，是陈洵见过无数次的睡着模样。

　　帝王的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小心，只唤了几声，陈洵的鼻尖便倏然漫上酸意。
　　因为晏嫽并没有醒，她甚至连不满的噘嘴后继续装睡的小表情都没有。

　　帝王细长白皙的手指曲起，半晌后用指骨轻轻刮过晏嫽的鼻梁，有些好笑：“晏嫽，这次睡觉……怎未提前和朕说呀？”

　　还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一次会睡着？就像御河那次之前，术法微弱未觉醒时，你大概不能准确预料到自己是否沉睡？亦或是……控制不了？

　　陈洵静静看着晏嫽，没有说话。

　　他很想知道，上次晏嫽施术寻找他，到底用了多少术法，还是全部？但这些显然晏嫽也不清楚，因为她是只笨鲛。

　　陈洵看了一会，单手撑在晏嫽身侧，倾身而下，闭眸轻吻她的额。

　　亲吻的人想：晏嫽，这一次，朕依然等你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