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砖欲落琉璃雪》逐光设梦

26、忆往

　　陈洵愣怔无言。

　　一人一鲛默然对视，几个呼吸后，晏嫽先落了下风，低下脑袋。

　　“晏嫽不愿意陪着我呀？”陈洵扯动嘴角，问出口。

　　这一问，故作平静的心绪如石子击湖，开始活络地泛出痛意的涟漪，陈洵的鼻尖也跟着酸了。

　　晏嫽听出陈洵难过的语气，连忙摆手，说了好几声“愿意”，但她想了想，仍然在后面解释迟疑的缘由。

　　平日里咋呼心大的鲛人垂着脑袋，仿佛她自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错——即使她只是在心中以为她又“欺负”了陈洵。

　　晏嫽道：“可是陈洵，你没有来找我的时候，我觉得好无聊呀！”
　　她不知道陈洵说的那堪称漫长的几十年有多久，但最近陈洵忙上忙下，顾不上她的感觉，晏嫽其实并不喜欢。

　　她很怕陈洵哪一次走开，就再也不回来了。

　　或许这种感情帝王并不能很好的理解，陈洵目光柔和地望向晏嫽，心想笨鲛愿意说心里话总归是件好事，他想再问，可脑中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苏巧曾经汇报给他的一件小事。

　　那是晏嫽初显鳞片的不久，晏嫽还在被陈洵关着，宫中谣言四起，苏巧小宫女被委以重任，不让那个爱翻窗的家伙出去。

　　——其实陈洵是为了这个鲛人好，她若出去吓人，最后受伤的一定的是她自己。

　　有次陈洵等晏嫽睡着，召来苏巧询问晏嫽近日的状况。

　　彼时苏巧告诉他一件小事，便是陈洵有一回人都走了，晏嫽还不相信，以为他在和她玩捉迷藏，暗戳戳奔到殿门口，想要逮住躲着的人。

　　门外并没有她期待的人等着，于是晏嫽很丧气地蹲在高高门槛上，抱怨等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

　　在当时，陈洵听后还觉得好笑，不明白他的笨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黏人，但如今往事回溯，帝王的心中又生起另一种情绪。

　　陈洵几乎清晰地认识到：他让晏嫽觉得无聊，也在浪费这个鲛人的生命，即使晏嫽的生命在凡人眼中是近乎停滞的恒古岁月。

　　况且，晏嫽并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感觉。

　　她想要一个人长久地与她作伴玩耍，且这并不需要她付出漫长又无聊的等待。

　　若让帝王抛却江山百姓，只与美人高阁厮守，陈洵做不到。

　　他静静地凝视着晏嫽，脑海中忽然略过殊叶蓉方才问他的话，他当时回答不知道。

　　而今，他总算打碎了心中那一点妄想。

　　帝王思绪回转，弯眸去摸晏嫽的脑袋，权当安抚。

　　陈洵的声音平静又温和，自带蛊惑人心的魔力，轻声安定着晏嫽的迷惑与不安：“原来我们晏嫽也觉得等朕的时间太无聊了啊，是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刚才不敢立刻答应朕呀？”

　　晏嫽很惊喜，连连点头。

　　陈洵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她是个好人，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可是这种无聊的感觉已经让她心生抵触了。

　　——晏嫽不知道如果答应陈洵往后几十年再这样陪着他，她自己会不会闹脾气。
　　但她也不想让陈洵不开心。

　　鲛人正暗自纠结，询问的人却先下了台阶，她不知道陈洵为何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但并未在此事上细想。

　　陈洵温和地笑起来，揶揄：“哦？看来咱们晏嫽很为人着想喽？！以后无聊要告诉朕，知不知道?”

　　如果哪一日晏嫽厌倦了日夜等待换来的相伴，那么陈洵不会强留。

　　毕竟帝王曾经的隐忍，都是为了和那个小鲛人好好在一起，但若她需要自由，放她走也是他的心甘情愿。

　　陈洵落在晏嫽身上的目光浅默又温润，片刻后他同仍矗立在一旁的殊叶蓉对视，莞尔笑了：“叶蓉，再不回去，陈豫那小子该到朕这里来找你了。”

　　只此一眼，殊叶蓉便明白帝王对方才的问题已有了答案，她敛了眉目，深深行礼，告辞了。

　　女子稳步向前走着，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身后的帝王一定带着笑，在同他视若珍宝的家伙说话。

　　她出了殿门，候在外面的侍女连忙恭敬上前，扶着她坐上马车。

　　驶向王府的一路，殊叶蓉都有些心不在焉。

　　而半路上，王妃的马车被自家夫君劫下。

　　殊叶蓉看着陈豫一身风尘跳上车，嫣然失笑，拿出袖中的帕子轻轻为他拭汗，嗔怪何事这样急？

　　陈豫捉住娇妻的手，乐呵又亲昵地拥住她，道河堤重建的事宜繁杂，他今日忙完听说她去了晏嫽那里，这才赶来，准备与她一同归家。

　　殊叶蓉顺势靠在了陈豫怀里，脑袋抵住他的肩，回王府还有一段路，她心中有感慨，于是软声说：“夫君，你将那年如何救晏嫽，让陛下欠个人情给你的事，再说一遍吧。”

　　陈豫低眸看向他的妻子，无有不应。

　　马车晃悠前行，与外界分隔自成一室，如今的蜀王声音郎朗，轻声将当年两个幼子的秘密道出——

　　陈豫有资格进入学堂，听夫子授课时，陈洵已经是太子了。

　　先帝的子嗣本就不多，近几年不知为何总无故夭折，加上先帝早年一心求仙问道，于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因此两年前，只剩下陈洵和陈豫两个皇子。

　　殊苒一贯得宠，于是意识到自己还有两个宝贝儿子的先帝便遂了她的愿，立了陈洵为太子。

　　比陈洵稍小两岁的陈豫今年到了适合读书的年纪，也入了学堂，他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对他冷脸的，因为他自幼丧母，宫中喜欢他的人并不多，但陈洵却大大与他想象的相反——太子哥哥温和极了。

　　自然而然，陈豫成了他太子哥哥的跟班。

　　在学堂，他们每日最担忧的便是夫子这个老头子！

　　陈豫是实打实的怕夫子出题刁难，但陈洵与他想比又有不同，因为夫子是个行事端庄的君子，很少因他们的皇子身份便对两个孩子大加称赞。

　　但殊苒却让侍从每日盯着他的表现。
　　如果看不到夫子夸赞陈洵，那么这个小孩子大抵又要面对殊苒的冷脸了。

　　两个小孩子因此倒生出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情谊。

　　时日一长，陈豫敏锐地察觉到陈洵瞒着他什么。

　　尾随别人这种做法很不光彩，不是君子所为，但年幼的陈豫当时实在是太好奇了。

　　他悄悄地跟着陈洵来到了一处破旧的屋子，看到自家兄长推门走了出去，他盯着殿门处等了许久，才看到陈洵出来。

　　陈洵走后，陈豫也踏入那个小院，四处寻找。

　　而后，他看见一个衣裳整洁、面容瑰丽的女子正抱着食盒发呆，见到他推门仰面露出了笑容，却在看清他的脸后，面容滞住了。

　　女子蹙了眉，“你不是陈洵，你是谁呀？”

　　这个女子看上去二九年华，而兄长不过才十一，陈豫不知道为何陈洵会将她安置在此处，于是紧张解释：“我、我是陈洵的弟弟！”

　　晏嫽还没有了解“弟弟”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问：“好朋友？”看到来人连连点头，于是放下心来，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分了块糕点给陈豫。

　　即使先前再怎么猜想，陈豫也没有想过那屋里会是个大活人，这件事当然瞒不住，陈豫便很识时务，主动对陈洵认了错。

　　那时陈洵的脸色并不好，他默了好半晌，才告诉陈豫，那个女子叫晏嫽，是他取的名字。

　　而且，她是只妖。

　　不仅是只妖，大概还是父皇抓来的妖。

　　先帝手段雷霆、英勇善战，其子女对他都很敬畏，因此陈豫听到陈洵的猜测，简直心惊肉跳。

　　陈洵告诉陈豫，他查阅了各种野史，终于在发现父皇为政第八年时，南海捕获到一只半人半鱼的怪物。

　　那怪物上身与人无异，下身的鱼尾璀璨如日辉，于是当作宝物献给了天下至尊的陛下。

　　而史册上对应记载了父皇为政第九年，父皇便下令建造揽星阁，认为世上有仙人。

　　这其中联系不得不令人遐想。
　　——也并不难猜。

　　但在父皇继位的第二十年，帝王寻求十一年的仙路毫无进展，帝王怒而封锁揽星阁，自此不再踏入。

　　如今是父皇从政的二十七年，也是陈洵发现晏嫽的第一年。

　　十一岁的小太子推开厚重灰尘的殿门，发现了已经被封锁十九年的晏嫽。

　　那时她已经瘦骨嶙峋，皮肤干瘪破裂，不知用了何种术法，鱼尾已经化成了双腿，与凡人无异——若不是陈洵见到了她的眼泪，真以为那是个犯错事被罚的小宫女。

　　陈豫听完他兄长的讲述，瑟瑟发抖，他是个连书都读不好的人，一时接受不了这个近乎妖异的事实。

　　陈洵并不强求，只是说：陈豫，帮孤保密。

　　——因着殊苒，小太子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好过，但他还是铁了心要救这只笨蛋妖怪。

　　陈豫懵懂问：兄长，为什么呀？

　　这话问完，陈豫便见到向来端庄温和的兄长毫无防备地弯了眉眼，卸去平日的故作淡定与老成持重，笑答：“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她呀！”

　　一个小孩子的喜欢能有多么的坚固呢？或许被别人知道还会笑话，但陈豫相信了，他信誓旦旦保证：会保密的!

　　两个孩子有了共同的秘密，在往后半年多的岁月里，有时陈洵被殊苒临时唤去走不开身，陈豫还会带些糕点去给晏嫽。

　　这种平静在半年后的一个夏日，被殊苒打破。

　　这个在深宫浸、淫多年的女人没有放过陈洵称帝路上的最后一个绊脚石。

　　殊苒派人跟踪陈豫，发现他竟去了晏嫽的住处！

　　对于晏嫽，殊苒隐约知道她的存在，也知道那是先帝不愿示之于人的禁忌——那一年相关的人已被灭口。

　　那是一个帝王放弃的、任由她自生自灭的怪物。

　　而陈豫竟去看晏嫽，这无疑是除去他的最好机会！

　　于是那一日炎炎盛夏，先帝因着殊苒的提议，绕了点路，如那女人的愿，看到了从另一条道上走出的陈豫。

　　没有人比先帝更知道，那条宫路的尽头，关着一个他若杀之生惧的废物。

　　于是帝王怒斥他不成器的儿子过来，询问缘由，他甚至连那个破殿都未踏足，便已经从他儿子面上的惊恐看出了答案——他的儿子，知道了那个怪物！

　　帝王雷霆大怒，斥问陈豫除了他还有谁知道？！

　　这个“谁”，知道内情的人心知肚明：
　　帝王是想知道，太子是否知道那个妖怪的存在。

　　已经沉迷仙术多年无果的帝王不想再让国家的下代君王也因此误了国——若陈洵知道，等待他的是比陈豫更加严厉的惩罚。

　　一旁的殊苒还没有辩解，陈豫已经坚定道：没有！！

　　他不等自己的父皇开口，说了下去：“父皇既然已经知道我发现了她，不如将这玩物赏给儿子吧？儿子没有为政的才能，在她身上倒能得些乐趣，自此儿子在封地待着，不让她出来见人！这东西在宫中，总会被人瞧见的！”

　　先帝的眸瞬息深了起来，他想陈豫说得对，要是这怪物在宫中，等将来陈洵称了帝，也会发现的。

　　对！

　　得找个人，把它看守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