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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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的时候，他替银行运财产到大后方，后来船被炸沉了。但那艘船载着三百万银元，就这么凭空消失，银行的人不信，说他贪污，说他是发国难财……他百口莫辩，最后就上吊自杀了……”
朱青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逐渐哽咽，但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他只有一个女儿，她女儿把他埋了以后就逃了，逃到南京，现在警察快找来了，她还要继续往北逃。”
她哭得悲戚，郭轸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故事里的人是谁，甚至没有任何思考，他毫不犹豫相信了她的话。
再多的，就只是仿佛要将自己淹没的心疼。想到她一个人埋葬亡父时心疼，想到她难证清白、百口莫辩，一人孤身找来南京时更加心疼。他曾经以为的借口，其实藏着她不为人知的苦楚，原来她真的无处可去。
光线逐渐变暗的小巷，眼前人笼罩在光影中，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身影朦胧缥缈，仿佛随时就会飘散离去。
郭轸心一惊，下意识抓住了那抹身影，他握着朱青肩膀，想要离她更近。心里分明是想语气柔和些，可他一开口就急了起来，藏着点执拗的狠劲，又害怕失去。
“别怕，我带你走，不是说了吗，我们结了婚就马上离开南京，我们一起去西安。”
“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我爸他……真的贪污了？”肩膀被他握得有点痛了，可朱青没有挣扎，只是感受着肩上真实的痛感，继续问他。
郭轸立马回答:“不怕，你是不会撒这种谎的，我知道。”如果朱青的爸爸真的干了那些事，他知道，他善良坚强的朱青，是不会逃的。
他的目光毫不动摇，终于，坚强了一路的朱青忍不住掉了泪，只一滴，很快被她别过头擦了去。
但就那转瞬即逝的一滴也足够令郭轸慌乱了，他顿时无措地放开手，怕太用力又想靠近，只能一句句安慰让她别哭。
朱青看着他，一贯坚强的人忍着泪，却难掩哭腔，“你不怕到了西安，警察找上门了，我会连累你吗？”
“怕，可我怕的是你因此想和我分开，怕的是你被警察带走，百口莫辩，要去受那牢狱之灾。你对别人都坚强，可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会和我发脾气，又坚强又心软，你怎么受得了里面的苦。”
郭轸说着，回想起朱青坚强的、温柔的，各种真实生动的模样，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她。
“别怕，教官他们也会相信你的，他们一定会帮我们隐瞒去向。如果警察真的找来了，大不了学校的工作我也不要了，我再带你走，天大地大，总有我们两个能去的地方。”
“总有我们能去地方……”
“是，不过到时候没了稳定的工作，一穷二白，你可要跟我一起吃苦了，怕吗？”
“我不怕，你怕吗？”朱青毫不犹豫，郭轸也毫不退缩。
“你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不怕。而且，你最会找路了，你当我的导航塔，一定能帮我们找到路。”
“好，你只要记得，你现在说过的话就好，带我一起走，其他的——我不怕。”
朱青又往前走，郭轸跟上，昏暗的小巷被他们留在身后，前方路灯很亮。
你说两个人千里相聚，就这样没了可惜。
我想，我们一定不会就这样没了的。
*
那天之后，郭轸又找朱青问了些她爸那艘船被炸的细节。
作为曾经的飞行员，他比朱青更清楚战时天空的情况。如果警察肯定当天没有敌机在附近，船又确实是被飞机炸沉的，那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很有可能是一次荒诞的误炸。
是国军的飞机把那艘船当成敌船，炸掉了。
朱青和警方只往敌机上想，自然是一个不相信，一个只能百口莫辩。
但战时天空混乱，老天爷从不会因为他们要执行任务就给好脸色。有时大雾遮挡视线，他们甚至连敌机的位置都不清楚，只要起飞命令下来，他们就要不顾一切飞上去。
几年抗战中，国军不是没发生过误炸的情况。
郭轸相信，如果真是误炸，那就可以洗刷朱青父亲的冤屈，这么个小姑娘，也就不用后半辈子都躲躲藏藏了。他不忍心，因为他希望她能正大光明地生活在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中。
浙江的灵江、五百吨位的船、天气大雾、民国三十四年……
一个个线索拼凑起来，郭轸突然冒出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民国三十四年，他还记得那时教官升少校、当大队长，晚上教官高兴多喝了点酒，念念叨叨和他们说了很多那次任务的事。
依稀也是在浙江，在大雾天炸了艘船。
眼前的景象仿佛瞬间炸开了，从五彩斑斓变为黑白，然后逐渐扭曲变形，郭轸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干，干到像被割开似的痛。那一刹那，曾经张之初他们的喊声又在耳边响起，越来越多，就在他感觉自己脑袋快要炸开时，荒诞世界里出现了朱青的身影，温柔倔强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郭轸猛地回过神来，喘着气，后背全湿透了。
只是很像而已，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未必就是教官。
他不再多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去了大队长办公室。
*
是夜，朱青正在阁楼整理衣服，听见有人敲门。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她边想边走过去，门外站着的，是面容痛苦看起来十分落魄的大队长江伟成。在他身后，郭轸沉默不语。
“大队长，您找我有事吗？”朱青侧身让两人进屋。
可在听到大队长开口前，她却先见郭轸朝自己走了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握得很用力，不是带有情愫的十指紧扣，而是单纯地紧紧握住。
他们这是怎么了？就在朱青感到疑惑的时候，江伟成走到她面前，深深低下头。那张大队长原本威严的脸，此时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自责。
“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复说着歉意。
朱青看着他，隐约有种预兆又不敢相信。正欲追问，对方嘶哑的声音传到耳边，顿时刮起一阵狂风将她的心搅得破碎。
“对不起，那天的船……是我炸的，我不知道，我以为是敌人的船，那天江上雾太大了，我、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江伟成声音哽咽，他知道，自己那一误炸害的不仅是朱青和她父亲。那艘船上的乘客、船员，还有更多可能有朱青遭遇的人，都会因为自己的误炸，家破人亡。
“是你炸的！”猜测成真，朱青本柔和的脸瞬间染上其它色彩，怒意与悲伤混杂，她浑身颤抖。
苦苦找寻的真相终于出现，她心里涌出父亲得以沉冤的激动，但更多的，却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痛苦难受。
她爸爸何其无辜，那一船的人何其无辜，竟因为自己人的一次误炸，全没了性命。现在本该是罪魁祸首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可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炸错了，他也痛苦，也自责。
手上属于另一人的温度不断传来，朱青紧紧回握住郭轸的手，整个人都在发抖。想恨，也是真的恨，可她又恨得不痛快，恨得难受，于是只能选择用语言刺痛对方。
“对不起有什么用！死掉的人就会活过来吗？”
江伟成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像棵老去的树，不敢抬头，“对不起，你想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我刚知道的时候本来想自首……”
“但一想到你师娘，我犹豫了……要不是结婚了，杀人偿命，要杀要剐枪毙我都行……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师娘，好不容易打完仗了，我不能扔下她一个人……”
“说到底，你还是不敢说出真相，那你来这里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义？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吗？”
朱青红了眼，郭轸早领教过她生气的模样，但这样全身发抖像是在痛苦挣扎的朱青，却令他心口一痛。不顾大队长还在，他伸手将朱青抱进怀里，想止住她的颤抖，也想安抚她的痛苦。
江伟成听着朱青的话沉默了好一会，他从兜里拿出几张折起的纸，纸张很薄，隐约还能看见上面满是字迹。
他颤抖着手把纸递给朱青，朱青没接。
江伟成动作一顿，将东西放在桌上，“这是我那次的飞行记录，你想拿去交给警察洗刷你爸的冤屈，我认了，你想和郭轸结了婚去西安，我也会让队里保密，不会让警察查出你的去向……”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被警察找到，拿出这个飞行记录就能证明你的清白，警察来找我调查，我也会将真相说出来。”
“只是在这一切来临之前，我想陪着你师娘。”
又一次沉重的“对不起”消散在空中，阁楼里突然安静下来，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仿佛过了很久，朱青的声音响起，她没有去看大队长。
“你走吧，我和郭轸结了婚就去西安。”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江伟成眼眶立马红了，整个人像被压垮了一样，留下那几张飞行记录，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只剩下自己和郭轸以后，朱青终于掩饰不住脆弱，失声痛哭，“你们这些飞行员……”真是该死。
可她哽咽着，没有说出后半句。
郭轸将她紧紧抱住。一个是放在心上的爱人，一个是从航校起就带他的教官，他面对他们何尝不痛苦。他们之间的是非恩怨，在护住朱青不受牢狱之灾的前提下，他选择尊重她的决定。
过了很久，朱青模糊的哭泣才从他怀里传出。
“……我们不欠他们的了。”
“是，我们什么都不欠他们了。”
作者有话说第4章 4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