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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长夜(下) ...

  •   (笔者:本章主角外号“西男爵”(Baron Nishi),在真实历史中是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马术男子个人障碍赛冠军。和本章情节不同,现实中他在硫磺岛战死后,名马“天王星”不久之后也跟着死去了。电影《硫磺岛家书》对这事做了更煽情的艺术加工,可酌情参考。)
      。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
      电台传来沙哑的噪音。这噪音像是水中之月一样,只是虚无地漂浮着。引诱着,然后渐渐漫上了古都陈旧的木质屋檐,在宝塔尖盘旋起来,拥抱着不属于它木桥倒影,随后凝结成一串伶仃的省略号,又滴入每个人的心中,成为夜雀的惊叹。没有星光的夜,绝望和疯狂像是乌云一般压在了人们的心上。无法呼喊,无法鸣泣,暗自伤饬,京都里的人们缩在在家中孤独而不安地等待。
      街上是肃杀的一片。夜的黑笼罩在这里,煤油街灯的光芒烘托着淡淡的雾的影子,军靴踩在地面的枯枝上发出冰冷的回声,唯有影子还在沉默中追逐。新陆军部的戒严令已经生效,每个街道的关键点都架起了机枪,沙袋堆成的街垒中士兵们哈出一口气,随即那淡淡的水汽就消失在了寒冷渺茫的半空中。
      男爵推开了铁门,点亮了灯,冷静地看着自己家的库房。和意料之中一样,车的轮胎被人恶意戳破了,而油箱里面的油也不翼而飞。不用说,这肯定是新陆军部偷偷干的好事。在二二六发生之后,继任的陛下和陆军部的新拥有者们签订了妥协的和议条款,里面详细规定了战时法令。只要还处于战时,新陆军部就拥有近乎无限的权力,所有的文官部门都必须服从下达的命令,他们甚至还拥有绕过议会直接□□的特权。要结束这项法令,除非陛下本人能以充分明确的证据证明战争已经结束,或者说,已战败。这当然是新陆军部不愿意看到的,他们只会谎称他们是胜利的,战争仍在继续,不断的人会被送到战场上,直到无血可流。
      然而,男爵得知的事实却是相反的。只是现在,除了皇居区域外,整个京都仍然处于最严厉的信息和交通管制的状态。他下意识摸了摸藏在口袋的信件,信封里面的东西是部下刚带来的情报。带有血迹,字迹潦草。
      子时已过,日历已经翻开新的一页,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漫长的夜终将逝去。想到这里,年轻的男爵不觉有些意气风发的爽快感,他爬上了他挚爱的马儿。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
      仆人们悄悄打开了后门,一人一马便从门框中飞驰而出。马背上熟悉的颠簸让男爵有些恍惚,在这短暂的惊愕之中,他突然想起了一年前见过的那名落魄的胖子。那名胖子姓岸信,穿得非常寒酸,听说刚被新陆军部开除军籍,转到了满洲奉天跟旧部混在一起,算是编外人员。他长着一张妖怪般的丑脸,那脸活像一块腐臭的烂泥。“你也想来搞点钱?小少爷?”那胖子说道。“搞点钱?”“我说是更为宏大的东西,要知道,赚大钱必须不择手段。只不过没有人相信我。”“你是指什么?”“当然了,我可以说说,大事——要从汇率下手。看,幸亏合众国经济萎靡,我们在东亚的贸易上还有主导权,所以,干预对外阿穆尔、奉天以及马六甲地区的汇率能让钱来得非常容易。如果市场没有扭曲,那么价格能瞬间反映潜在成本,名义汇率也能自行调整到有效水平。可惜,这只是漂亮的屁话,贸易是不对等的,经常账户(current account)是不平衡的,而货币的错配,反而是真正的生财之道。”“继续讲讲吧。”“比如说,我们重樱国突然发生了一次经济危机,但危机的直接效应却让日元走强了,这在亚洲范围内是完全可能的,因为持有这些资产的人不愿意出售。”那胖子接着说了下去“只要我们的进口弹性需求足够高,货币的贬值会略微提高我们进口原材料的价格,而大大降低亚洲诸国进口我国军火等高级商品的价格,甚至非法的药品也能大卖一笔。这导致资源会流动到出口工业,而对工业而言非贸易品和服务则是以本国货币计价的并有极强的粘性。这就是了——贸易余额因此大大改善。可惜,上面的大人物是不会懂的。我向你恳求,能否……”
      那丑陋的胖子消失了。
      寒风中,骑着马的男爵在街道上飞奔而过,惊得一群夜雀飞走。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
      告别了!向着过去的一切告别!向着危机重重的夜色之中飞奔而去!前进吧!
      突然,一股无来头的悲伤涌了上来。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这大概也是相同的道理吧,男爵心想。这是有去无回的旅途,就如人生一般,也如万华镜一般。
      告别了!深情地告别,向着你们,我的观众们,可能再也不见了!这马蹄声是最后的告别,也是告白!
      枪声,我听见了。新陆军部的士兵们果然开枪了。这很正常。正常得就像他们二二六的当年毫不留情把无数高官干掉一样——他们还真是一群嗜血的豺狼。那么,没关系,就让这枪声成为最后的恋曲吧。前进吧!前进吧!!
      告别了!这是今晚最后的演出,既然一定有人会为新旧陆军部,以及海军部的割裂而亡,那么为什么不是我呢?就让我成为第一个殉道者!只要我的死能拯救更多的人,出于理性,也出于高尚,我乐意将一切献上,献给这落幕的演出!
      我愿放声歌唱,但我只能在沉默中告别。
      告别了!生养我的土地!告别了!这愚昧的,理智的,又荒诞的实在!
      然后,我要向你宣战,现实!我要用更为荒诞的方式将你打败!
      于是,我要向你宣战,现实!我要用更为荒诞的方式将你打败!
      告别了!我所爱的人们!女人,男人,孩子,老人,农民,工人,穷人,富人,本国人,外国人!告别了!我的泪水并非为你们而流下,而是对时代的哀叹。那是深情,包含一切爱意的,温柔的呢喃。那是与冰冷理智相反的,只属于人性的回响。活着的东西,拼尽一切力量发出的呐喊!
      枪声之中,往事浮现。男爵灵敏地策马拐入了街角的小巷。比起被子弹射中,男爵还是觉得回忆更加的重要。他想起了件很早的往事。他曾经向一尊没有脸的佛像提问。“何为胜利者?”“在战场厮杀到最后站着的人便是胜利者。”“何为经济?”“经济就是资源的分配。”“何为无知?”“光锥之外便是无知。”“何为利刃?”“知识便是对抗错误的利刃。”“何为人生?”“这便是人生。”“没错,人生就是如此。”男爵说道。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
      悲伤吗?我想是的。这意味着要背叛我的军队,背叛我的忠诚,背叛一切恨不得将世界卷入利益旋涡之中的无数恐怖意志。悲伤吗?我想是的,因为这里就是地狱,而善良的人总想着拯救他人,却又无数次地无力看着别人死去,就像我从小就经历的无数次一样。悲伤吗?我想是的,我穿在身上的军服还在讽刺地提醒着我的身份,我本该走上战场,消灭敌人,然后像个英雄一般死在那里。可是,既然同伴们是人,敌人难道不是人吗?难道他们没有思考,没有感情,没有牵挂的人,也没有牵挂他们的人吗?把消灭敌人形容的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本身就是一个悲伤的错误!
      那个讨厌的丑陋男子又在脑海之中浮现了出来。这次他穿得更差了,像个乞丐,只有手中握着一把扇子。一开扇,‘魑魅魍魉’四个字就出现在扇面上,和他本人形成了滑稽的照应。“名存实亡的旧陆军部,它的烂账是我解决的。小少爷,你也得懂这个。”他说道。“弥补资金的缺口,唯一的办法就是大举借债,但如果债务的价值下降了,那么用新债偿还旧债反而还可以盈利。没错——市值效应——货币的贬值,完美的调整机制,只要我们的军舰还在太平洋航行。有条件的话,由你告诉陛下吧。”“滚开,你这个乞丐。”男爵说道。他明知对方是对的,但他始终拒绝承认,因为对方的心和他的脸一样脏,男爵一眼就看透了。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
      啊,佛罗伦萨,我想起来了,这冰冷的晚风让我想起来了,一模一样,你说是吧?挚友?还记得我们在佛罗伦萨飞奔时的景色吗?我刚遇到了你,你的额头上有一颗星型的痣,所以我把你唤作天王星。看呀,那些旧时代的建筑在我们身后飞快地后退,感觉就像无数旧时光在往后飞奔一样,在岁月的河流之中消失不见。远远望去,中世纪的影子就在后面,近代的炮火就在前面。这种宏大的穿行于历史之中的流畅感,就像现在一样!华美的装饰,屋檐上的浮雕,喷泉上的塑像,钟楼的声音,然后鸽群飞过,留下瀑布一般的影子,波光在向后方追逐着,而我们迎着朝阳呼唤。还记得吗?我的声音,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了。那声音很长很长,比任何漫长的黑夜更长,那声音飞过绿油油的山峦,越过苍翠的森林,漫过金黄的田野,回荡在深邃空灵的山谷之间,在掩映的树海声中化为一缕飘逸的歌谣。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
      铃铛叮当叮当地响。
      铃铛又叮当叮当地响。
      那是像梦一般的日子,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铃铛叮当叮当地响。
      铃铛又叮当叮当地响。
      小少爷,人们在那个时候总是在笑话我,可是只有你知道。
      铃铛叮当叮当地响。
      铃铛又叮当叮当地响。
      如梦似幻,过眼云烟。好的,死的,走了的,笑着的,然后只留风声在耳边回荡。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在黑夜之中飞奔!就像从前一样,飞奔,飞奔!从伦巴第到西西里,从勃艮第到尼德兰,从高山到低地,从田野到草原,如那翔隼一般自在地飞翔!你我本应活在理想之中,我们都是梦想之乡的住民,你我永远不会向丑恶的现实屈服,如此便挣脱桎梏吧!不要畏惧受伤,不要畏惧死亡,既然要拯救他人,便不要吝惜一切。钟声在响,铃铛在响,声音混杂成旋律,旋律混杂成故事,故事混杂成历史。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发现真正的活着,或许生活就是这样的——长久的死去,短暂地活着,只需一瞬间,便可将一生补完:漫长即是短暂,短暂即是漫长,把故事讲完只关乎力度,正如人生能够自证——成为黑夜之中唯一的光。
      枪声,那是步枪的声音,终于在近距离响起了。这就是新陆军部的蠢蛋们吗?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考虑的事情是那一颗子弹最终会击中我们。不要怪罪他们,我的朋友,他们只是失去思考能力而只会机械地执行命令的可怜人罢了,像我这种不三不四心怀鬼胎的军人反而才是异类——我甚至应该被部队开除,只因为我唾弃那种他们所追求的“荣誉”之物,那种把杀害他人当做快乐的疯狂之物。啊,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过,天王星,我的挚友,我小时候的事情,不知疼痛和悲伤为何物的孩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追逐着太阳,高举着一文不值的玩偶,天真烂漫地笑着。
      痛。腿上,手臂上,痛。只是被子弹擦伤了,只能祈祷黑夜里他们的枪是不准的,下一颗子弹不会命中头或者心脏。不过没关系,即使我死在马背上,你也一定能把我身上带着的信件送到目的地吧,我是这样相信你的。没关系的,就像在奥运会赛场那时候一样,你我皆要相信对方。啊,对了,我说到哪了,孩童,对了,当我稍年长的时候,我学会了带上面具,我学会了伪善。把自己的善意隐藏起来,因为我是富人的子女,我必须是高人一等的。我触摸了火,蜡烛上的火,那是痛的,炽热地痛,但我隐藏在面具之后,冷静地把手缩了回去。那一年的圣诞我是在国外度过的,欧洲,富人的街区,下着雪。我站在窗前,幻想着把天空的星星点亮。仆人把吃不完的饭菜倒掉,一只肥硕的老鼠跑过。这时我发现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级的人藏在巷道垃圾堆的阴影中,似乎在翻找着食物。他抬着头看我,那是充满幽怨、绝望和仇恨的眼神,于是我把窗帘拉上了。
      枪声。我中枪了,好像还挺痛的,子弹是从身体里穿过去了吧,不要紧的。我的朋友,你就当是一个孤独之人在自言自语吧。自己无能为力,却又埋怨他人,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人承受,过去的我就是这样的吧。这次已近不会再逃避了,请相信我,我的挚友。世界在渐渐变得狭窄逼仄,人们在被世界吞噬——他人的世界在侵蚀着我们这一代人——人们总会把某一个称为伟人的人的世界观当成自己的世界观,而不加思考地取了过来,奉之为宝物,冠之以神性,似乎那是唯一正确之物。可是,又有谁能说自己是正确的呢?我们只能对比不同的世界构造,不同的世界观,来勾出比较正确的观点,从而逼近比较正确之物。可是这题案毫无吸引力,渐渐地,我也开始绝望了,我把学会的不同外语当作自己的装饰,出入高端场合,用来炫耀罢了。不同的语言意味着不同的世界,本该是这样的。那个儿童的我在低声哭泣,而十年后的我坐在辉煌的饭店里,全世界记者向我投来热切的目光。我后悔了。
      奔跑吧,天王星,我的爱马!我的挚友!
      死了。死去的人不会再复活,所以我们只能为活着的人,应该说,还未死去的人们而奋斗。啊,脖子,差一点。痛,现在只有冷的痛,提醒我还活着。说到哪了?我不记得了。好累,不如就此放下吧,不,还不行,谢谢你提醒我,我的挚友。只不过,我好像失血有点多了,脑子也不灵活了。我的愿望吗?笑话,可不是什么漂亮女人,也不是富足安乐的生活。只是张开双臂,像鸟儿一般——
      痛。我又中枪了吗?这次射中了哪里?我感觉不到了。按理说那群新陆军部在那架起机枪,这个距离足以把我射成马蜂窝,是手下留情了吗?还是说,他们压根就没动机枪,只是拿步枪执行命令。原来你们还记得我啊,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个该死的奥运冠军,手下留情罢了。时光在奔流,我在光芒之中策马飞奔,身体很轻很轻,向着光芒飞去——
      痛。又中枪了吗?现实真是苦涩,不是吗?意识模糊,其实正好,以为疼痛也减轻了不少。黑夜,漫长的黑夜即将逝去,黎明近在眼前,我只会为这哭泣。啊,明天,何等虚无缥缈的词语!这该死的词语!为何让我还留有眷恋!赴死之人不必等待戈多,赴死之人只需等待死亡。啊,明天,这必定是我馈赠给活着的人的礼物,迟来的礼物。
      奔跑吧,天王星,吾爱!
      奔跑吧,天王星,吾爱!
      我摔倒了,为什么?明明皇居就在眼前。天王星,你怎么了?啊,原来如此,子弹必定是先朝着你射过来的,你受的伤必定比我更重。
      你跑不动了,你就要死了。明明终点就在那里。
      这样啊,断气了。死了。原来死亡就是这样,明明鬃毛还是那么地温暖,就像还活着一样。
      抱歉,抱歉。
      抱歉。抱歉。
      抱歉。
      寂静的京都之中突然响起声音,不知哪个躲在门后的市民先开始高声喊道:
      “跑起来!”
      很快这声音像有着传染力一般,开始了呼应的叫喊。这声音在街道和深巷中回荡,在高楼里泛起浪涛。字母汇聚成有力的河流,词句卷起了海啸,黑夜随之被点亮。明明是实行戒严的后半夜,但未眠的城市有着未眠的人们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只会躲起来,不安的人群,富人们,穷人们,老人们,孩童们,妇女们,士兵们,都为这垂死的冠军整齐地发出出自内心的怒号: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
      跑起来了。
      跑起来了。
      跑起来了——在欢呼声中,跑向终点。皇居广场前本应设卡拦截的新陆军部士兵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们满怀敬意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奥运冠军,这骄傲的英雄在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所有人的心都和地上的血迹一般,不安地挪动着。终于,冠军一动也不动了。
      皇宫的官吏从他手中接过了沾满人血和马血的信件,飞快地往宫中跑去。
      像是追逐他的爱马一般,孤独的男爵也死去了。
      只属于他的漫长的夜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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