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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远雷 ...

  •   沿着街道往前走,午后的阳光已经有所收敛,只是空气里弥漫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湿闷和寒冷感,想必是隆冬刚过,而春天尚未来到吧,哈桑心想。在压抑的冷风中,他确认了一下时间,还有些充裕。于是他便迈步走向熟悉的拐角处,准备收拾一下对以后还有用和已经没有用的物品。路过街边的咖啡店,哈桑听到有两个人在高声说着什么。
      “有看今天的报纸吗?”
      “哦呀,看你这幸灾乐祸的,发生了什么?”
      “瞧瞧这些报纸起的小标题——‘危机:帝国体系新秩序的一次挑战’,‘教育可不是罗马教会的钱袋子’,‘皇帝半夜再次从1867年的噩梦中惊醒’,不得不说这些记者在挖苦人方面还是下足了功夫。简而言之吧,昨天布拉格发生了大规模暴动,大量的捷克居民在金主的煽动下涌到街头,要求重新召开议会修改帝国宪法,特别是关于教育的条款。据说帝国政府已经调集地方部队前去镇压并驱散人群了。”
      应该是附近商船的船员,可能是受雇于重樱商船的人,哈桑瞥了一下他们的着装和外貌,便如此判断道。只不过那两人实在是吵闹,这下又开始拍着桌子大声说了起来。
      “这可真是搞笑,虽然我不知道捷克是什么破地方,啊,是欧罗巴的小国吧。看看现在我们亚洲比起这些白皮猪们要团结多了,那群白皮猪自己都不团结,还打算来打我们共荣圈的主意!笑话!对了对了,这是今年奥匈帝国第几起了?”
      “第一起,这还是年初呢。当然了,你要是从上一年的圣诞节开始算的话就不只这个数了。”
      “哈,也对。不过这次他们的口号是什么,像上一次那样的取消对轻工业补贴的限制吗?”
      “这次好像,怎么说呢,要严重多了。你看他们组织者说的,在报纸上这呢,还有那些口号。看上去他们不光要求地方区域上独立自主的行政身份,还要求取消罗马教会在这个地区对教育的唯一解释权——简单点说,他们想要自己的市政厅,自己的市级议会,拆掉罗马教会的宗教学校,并兴建属于自己的学校,不管怎么说,金主又是犹太人吧。”
      报纸,对了,报纸。哈桑在转弯前捡起地上一张脏报纸,看了眼标题,又扔回了地上。原来如此,这可是意料之外。哈桑无言地走着,那两人继续大声谈话。
      “猜猜看,我赌帝国皇帝是不会答应的吧。毕竟现在奥匈的皇帝可是和罗马的教宗穿同一条裤子的关系,傻子都不会答应。”
      “我想也是。不过呀,这是上面大人物的事情,我们根本无需操心。我们只需要关心有没有酒喝还有哪里的女人好玩就行了。人嘛,最重要是要及时行乐,知识啊,战争啊,利益啊,都见鬼去吧。”
      “对我来说比起这个,讨论一下今晚去港区哪家酒馆喝酒还比较有用,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嘛!反正你看,无论怎么乱,战争再也不会到来了,也永远不会到来了。经历过上一次的战争,任何文明的现代国家都会发现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惨烈的流血。而且现在是什么时代?是大家都有机枪和重武器甚至战略武器的时代,一个月就能把一个大国的常备兵打光的时代,怎么可能有高层贵族想要蓄意挑起大的争端?纵使现在几个小地区还存在些许边境摩擦,这种血淋淋的教训,现代人已经学会了,不是吗?”
      “走吧,喝酒去!说起来我在码头的酒吧认识了一个新的妞,超正的……”
      刺耳的谈话声渐渐消失了,哈桑整理了一下衣领。
      拐过角落,哈桑和对面的旅馆老板招了下手,便进入楼道里。阁楼的楼道里面相当安静,蒸汽管道没有探进这里,让这里变得仿佛与世隔绝的桃源乡,沿着过道往上走,唯有砖瓦散发着些和颜料混合着的霉味。到了,哈桑敲了敲门。
      “宫泽先生。”
      “是你啊。进来吧。”
      “那么打扰了。”
      哈桑推开门,走了进去。狭小的房间里面,一名中年人坐在画布环绕之中,他转过头,对着哈桑点了点头。只见他的右手袖子陷进去一大块,似乎少了什么,以至于整只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而他的左手紧握着画笔,像是在摆弄着。还在画吗?哈桑心想。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吧。”
      “没错。”哈桑答道。
      “那些山。哈桑,我想念那些山,故乡的山。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有一股强烈的情感将我唤醒,让我为之震撼。有些关于过去的镜头总会浮现出来,像鬼魂一样缠绕着我的脖子,让我难以呼吸,有时它们又像摔碎的琉璃工艺品一样,让人心痛万分。那些山,那些海,我那死去的妹妹,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影子。现在都变成了我的业。”
      “是类似于在异乡生活时,突然冒出来的对于自己民族的归属感吗?”
      “怎么可能是那种幼稚肤浅的东西。典型的把人和土地的附属关系说的独一无二,至高无上,那是政客们蒙骗人们的毒药。是心象,哈桑,只有心象的素描才是让这一切变得无可替代的原因。”那人摇了摇头,随着他的摆动,这时他右手手臂袖子部分的缺失更明显了。
      哈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对方曾告诉他:在外阿穆尔,一颗子弹向他飞来,就下意识地用手去抓——子弹穿过了他的手掌之后在手臂的地方把他的手臂上的一半肌肉炸飞了——子弹的空腔效应,哈桑非常清楚。哈桑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回答道:
      “对高尚的人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对于大众来说,这种狂热的对祖国的敬爱之心补偿了他们在社会上卑下的地位。因为这种感情为他们提供了新的身份——作为‘国家主人’的集体身份,以此掩盖掉他们卑微得一贫如洗且没有任何发声权的现状。这让他们相信自己的民族在先天上就比别的民族更加优越,并且让他们标榜自己为某位伟人的后裔,傲视他人,尽管在历史中他和他们的祖先根本就无足轻重。一种错觉,宫泽先生,那是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错觉,把人们统统变成毫无仁慈之心残杀其他人或者其他种族的恶鬼。心象什么的,不过是感觉器官的感受器混合而来的假象而已,还比不上这个。”
      对方把画笔轻轻放下,叹了口气,说道:“不。正如你平常所说的,生物是通过进化诞生的,那么他们的感受器,也是进化的产物,不是吗?眼睛,可以接受特定的电磁波谱;耳朵,可以接受声波;皮肤,可以感受机械压力差和温度差;舌头,可以分辨电位差和特定的化学物质。我们通过五官来感知日常世界,这些感受器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描绘着世界的图景,这便是心象。感受器的边界就为日常世界的边界,语言就是延伸的极限,它们共同构成了我们,也就是大众的知识极限,这远超于任何狂热的感情。在这之中,本来就没有高尚和不高尚之分。”
      哈桑把自己拙劣的临摹作品打包了起来。画家这个伪装身份在下个地方就没有用了,他心想。他看了下自己的手,有一点残留的血迹。哈桑把手挡在身后,轻轻在裤子上擦掉,然后诚恳地说道:
      “啊,是我失言了。但从植根于感受器的主观性出发可见其并不是一门科学对吧。如果这个知识能构建成科学,那么它首先没有准确规定出一种没有和其他学科共有的、只属于自己的地方,否则各种科学的边界就会重叠,不能按本性相对待了。如果心象存在解答的话,那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同理心。语言。还有般若。这三个答案你怎么看。”
      “我认为语言是最重要的。我们现在不正是用重樱语相互交流吗?假如我们以刀枪重炮相见,哪里还有什么般若和同理心?”
      “不,语言是静态的哲学,而万千世界的流动却是极其动态的。这种差异是惊人的,也是无解的,正如同解构最后会把‘解构’自身也解构掉一样,试图用静态方法解决动态问题的人往往会因为代数发了疯,所以这个话题还是就此打住为好。”
      “啊哈,这可真是幽默的见解。”哈桑笑道。
      “说起来,我还是来给你讲讲我感受到的回忆吧。”中年人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我一直做着的梦。在那梦里,我沿着那条通往星空的铁道飞奔,那些山,小山岗——白桦树的枝干在轻微的南风之中摇晃,发出银铃一般的声音。山岗上铺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天空澄澈如同透明的镜子一般,强烈的对比,让人预感到季节轮转,时过变迁。往高一点走,用斧头开一条小道,一直走,在雪线开始消退的地方,冬日残留下来的积雪开始融化,变成了潺潺流水,顺着石头的间隙滴落而下,在狭窄的独木桥阴影处便消失无踪。芽,翠绿的新芽从松树之上抽发而出,点缀成一抹动态的绿色。有时候天气不好,特别是清晨时分,会有些许薄雾,像是轻纱一样笼罩在群山之中,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来的时候,水车带起的波纹便会描绘出光谱如梦似幻的景象,而山谷之中传来禽鸟缥缈悲怆的声音,把一切都融合起来了。这便是闪耀的心象所描绘出来的场景,既是回忆,也是现实。这既是业,也是善。唯有孤独的阿修罗行走在道上,而因果的灯依旧明亮。”
      “你的画,关于樱树的九相图,已经画好了吗?”哈桑突然问道。他看了下周围的画作,那些可怖的死去的樱花树的模样,好像要把一切吞没,藏进混沌的旋涡之中。画面上强烈的情感张力传了过来,那些色彩像一条一条冷的线,死的线,要把生存的证明切开,哈桑又把视线移开了。
      “我已经无法往上面再添一笔了,而我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我再添一笔了。”
      “需要我帮你把你的画带走吗?我是说顺带送回你的老家去。”
      “不,不需要。我只是让它们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想必我的坟墓也会被这些画簇拥着吧,它们便是我完美乱序的墓志铭。”(注:出自《樱之诗》)
      中年人望着窗外。
      远处北方的天空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传来似有似无的雷声,仿佛低沉而悲哀的咆哮,又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倒地时的闷响。一群乌鸦随着雷声叫了起来,围绕着阁楼的屋顶盘旋而飞,不肯落地。
      “打雷了。看来要下雨了。”哈桑说道。
      “画留下。稿子你可以带走——反正没有一间出版社会收我的稿子了,而我也答应把它们送给你,如果你觉得它们有价值,那么尽管拿走就好。”
      “哦,谢谢。但我估计今晚就要离开这个租界城市了,是来告别的。这些日子承蒙关照了。我的画具也都可以留给你,反正下个地方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有什么要事吗?”
      “说不上要事,但有聚必定有有散,这不是你所说的因果吗?况且今天晚上可能会有宵禁,到时谁都动不了,可就麻烦了。”
      “有人死了啊。”
      “非常重要的人死了,我得到消息比较早,赶了回来,而船票的点也还没到。好笑的是租界上明明说人人平等,但没有人会因一个流浪汉的死实行宵禁。”哈桑拍了一下手,从口袋中拿出船票来扬了扬。“好了。”
      “等待什么?”
      “等待雷雨,又或者等待戈多。”
      “哑谜吗。”
      “不,如‘月色很美’一样直白的大实话罢了。”
      “哈,这也是个好笑话。喏,我以前的稿子就在那里,我刚翻了出来。不介意的话就都带走吧。”
      哈桑翻了一下,沉默了一会,便小心地用油纸包了起来,包了两层。
      “焦班尼的结局是什么?还有很罕见,你的童话作品居然谈到了信仰问题。”
      “我记得我写在那堆稿子里面了,应该在最底,你回去可以翻开看看。信仰?”
      “是的。说起来这个话题还算有趣。比如说现在大力推广而家喻户晓的进化论,它在某种程度上较为‘成功’地解释了物种起源和生命的形成,但它也为血统和上帝留下来合适的椅子。罗马的教宗大人不也正是这样做的吗?把生物体的行为和物种的生物本质纳入到现有的信仰和血统论体系之中,把这些被研究出来的新概念纳入到原有的‘通常’会发生的事情里,于是,世俗的宗教就因一些看上去很‘合理’的理由跟科学相一致了。为了达成这些合理性,他们还花大价钱资助科研机构并要求科研工作者们成为信徒为其宣传。当然了,理性至上的科研人员是不会拒绝这个利大于弊的建议的。所以,他们在被用完之后都被杀了。”
      “我以前在北部乡村教书时,那些村民便发牢骚说‘它不能凭空造些食物出来,分给我们这些穷人们来吃,发明宗教这个概念的人可真闲啊。’”
      “但它能让你们视死如归,至少,也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开战的借口,不是吗?再说了,构成信仰的基础表明了某些独立于科研体系之外的东西,某些常见的东西。与科学追求可再现性和规律性的目标相反,这些东西是经验的——美学的,宗教的,人与人之间,能被确定性边界界定的——经验。正如你在画的画一样,它不能带给你饱腹感和温暖感,也不能杀掉某些和你利益冲突的人。说到底它不过是一堆颜料和画布的组合罢了,而你却认为它拥有意义,所以摆在这里,不是吗?”
      “意义本身在于能被感知的世界之外,我认为这个结论有待商榷。”
      “或许你不用逼迫自己去想象如此抽象的问题。简单的问题,你认为谁才是这种日常经验的权威呢?”
      窗外,远处划过一道闪光,接着又响起了闷雷,像是令人作呕的鼓声,像是阿鼻地狱的叫唤。那闷雷低沉地哼着,令人毛骨悚然。
      “专业的音乐家?掌握天国钥匙的主教?伟大的帝国元首?我不是很清楚。”
      “正确的答案。中世纪的人们利用想象中的上帝创造了旧版的生命游戏规则,而现在的人们只是利用一个更合理的达尔文版本的进化规则,去垄断一个新版本的生命游戏规则罢了。谁应该活下去,谁应该死去,这巨大的权柄,不是掌握在这些日常经验的权威手上吗?元首们,主教们,军阀们,贵族们,不正是如此吗?这个什么主义,那个什么主义,都允诺你进行变革之后会有更好的未来,所以都该付出生命去实现它,但有哪个什么主义详细描述过允诺未来的准确模样吗?而塑造众人价值观的这些经验权威们提出的理论又是如此方便、平易近人、极具煽动性,以至于麻木的人们乐于直接套用他人的价值观世界观,把别人的东西当成是自己的,而放弃了自我去深入思考,于是把世界变成地狱。”
      “是啊,我无法反驳。但是经典里面的上帝或者佛祖确实能带给人们安心感:它不仅给了人类起源一个确切的解释,也赋予了世界一个意义,甚至还允诺了死后任何人无法感知的东西,比如说永生和复活。它是确定的,是便于被人们利用的上帝。令人恐惧的长夜,抱着一本经典睡得比较安稳,我不认为这是错的。”
      “这便是人造的‘意义’。对于商人而言就如同商业契约,只不过契约的对象一直在变,而债权人就在那里——你根本不必在意债券人是否真的是一个自然人或者一群人,甚至是否是一条狗,你所知道的就是他在那里,他一直在那里,他永远在那里。我绘画水平远不及你,但对于我而言美学就是如此。那些宣称美有高低之分的不外乎都是最恶毒的骗子,借以营销他自己的道德和舆论系统罢了,而他自己永远站在体系的制高点俯视他人。”哈桑使激动的声音冷静了一些,接着继续说道:”你认为对称是美的,那便是美的。你认为不对称是美的,那也是美的。既然意义在于感知世界之外,那么讨论它就没有任何意义。”
      “按你所说,挥舞着国旗的各个民族手握的权柄何尝不是如此呢?这武器如同任何经验武器一般,简单,又方便,在重樱本土也是如此——少数的族群,如阿伊努族,总是不被重视,不被主体的大和族群发自情感上认同,于是往往被归类为叛国者。共同的敌人促成了团结的纽带,于是阿伊努族的大部分人在几个世纪以前就被大和族杀害消灭了。但假如众生都怀有朴素的愿望,都怀有朴实的心象风景相通相生,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答案不是就在眼前吗?统治阶层对于这种狂热民族感情的垄断,促成了从动员到杀戮的一系列流水线流程。无辜的杀戮显得有违正义,但基于种族认同的杀戮却是拯救种族的英雄行为。我所说的语言的重要性就体现于此。贸易壁垒形成的对立行为,不同语言构筑的交流边界,强行把特定的人种和特定土地的生产关系联系起来而理直气壮的强宣称权,无时无刻都在把奥匈帝国和教廷建立起来的世界大战之后的新秩序拖入深渊。”
      “我也听说过这个问题。啊,对了,比如说最近的犹太人开始启用他们已经弃置几千年不用的希伯来文作为他们的种族语言,遂把自己和其他种族隔绝开来。现在的租界不也是这样吗?犹太人居住在犹太人聚居的社区里,赛里斯华侨居住在赛里斯唐人街里,彼此之间和各个文化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文化上过激的防御性迟早会转换为过激的攻击性——”
      哈桑把东西都打包好了,坐在地上,接过了话:
      “正是,宫泽先生。正是如此。按理说以游牧和商业为主的文明不会萌发出这种感情,而以农业为生的文明才会拥有的这种对特地土地的眷念感。而现实却是它被居心不良者有意大肆传播,以至于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都沾染上了这种疯狂的感情。简化了说,人作为一个客体A放在一端,土地作为另一个客体B放在另一端,而这种疯狂的情感则作为联系R将两者都联系起来了,换成做命题表达式则是A R B。它也可以是a R B, A R a,又或者是A R b,但绝不可能是B R b——人们强行赋予特定土地和特定语言以‘意义’,赋予他人以‘标签’,而事实上土地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连界限都模糊不清的东西:像是忒休斯之船一样,波兰的土地今天多一块,明天被分掉一块,那波兰还是那个波兰的土地吗?对于语言来说,如果要追溯到含米特闪米特语系,那就是所有现代分类学家的噩梦。可笑的是这种‘某种情结’的虚构关系,几乎构成了除奥匈帝国和合众国以外所有国家的核心。文化上和种族上的对抗,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在只需要有谁擦亮一个火星,这堆炸药就会发生爆炸。”
      “旧事物式微的结果。那是朴素的理,也是朴素的死。”
      那雷声近了一些,哈桑心想。这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了,末日般的黑暗笼罩了下来,一道审判般的雷光划破天空,乌鸦群被惊得四处逃窜。
      “如你所说,旧事物的没落,传统居住集群的没落——家族,乡镇,教区,祠堂,取而代之的是人口大量密集的城市,而上层的行政体系也可以通过邮差、法官、警察和教师直接接触到每一个社会参与者。这基本上宣告了除奥匈帝国合作的罗马教廷以外所有国教的死亡,因为其粘合剂的身份已经被一种更强更疯狂的东西所替代。小学,中学,大学本质上就是一个个巨大的生产工厂,为统治者们源源不断生产出既符合统治者利益也利于从语言和地理上管理的好国民。有看今天的报纸吗?”
      “捷克那件事吗?”
      “是的。教育的唯一解释权,也是宗教、种族、国籍的唯一解释权。要想拥有独立成为地区或者新国家的合理性,语言上相异的壁垒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捷克人讲的是捷克语,却不是奥匈帝国的官方语言;而另一方面,奥匈帝国安插在捷克境内的罗马宗教学校工厂正在开足马力‘制造奥地利人’,原住民利益相关者当然会奋起反抗了。马扎尔地区零星的暴乱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就你常说的天地不仁,而圣人也不仁吗?”
      “不错。人们之间根深蒂固的歧视链,也以语言为阶梯倾斜。旧不列颠尼亚帝国的殖民地的原住民都喜欢用标准的伦敦腔来标榜自己的地位——自己和高贵的不列颠帝国已经同化,比其他还用着印度语或者赛里斯语的族人要优越许多,是上等人士。你以前在重樱国,应该也有感受吧。”
      “你是指从奉天地区大量涌入九州或者关东工厂充当廉价劳工的赛里斯人的话,我应该是知道的。”
      “那些都是些穷人,而这些穷人里面会说重樱语的,和固执地使用赛里斯语的两拨人,同族之间的隔阂已经形成。另一方面,对于工厂主而言,进口廉价劳工是不可抗拒的诱惑。但对于本地重樱底层人民而言,这些奉天外国人却是抢走自己饭碗的恶棍强盗。于是仇视外国的情感在重樱开始升温。有利可图者,我就直说了,那些卑劣的统治者们,便开始故意操纵这股暗流牟利,将其转化为七生报国的种族狂热。何谓刍狗,又何谓人?这两者本身就没有清晰的边界。”
      “想起我早些年曾经在乡下办过学堂,教授一些新农学的知识,可是几乎无人参与。无法接触新事物,这些固有的重力,使得人们围在一起缩成一团,不断下坠,成为你所说的这种狂热情感的温床。”
      “将一切的错都推给外国人士,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新事物,拘泥于传统的旋涡之中,幻象自己高贵种群的优越。这些极度错误的东西,和正确性远离,一被点燃就会成为燃尽一切的燃料,不过,宫泽先生,以你身体的情况,估计是很难看到这一天了。”
      “我得纠正你一句,火花是不够的。要令百鬼夜行,条约失效,必须需要更猛烈的冲击才行,比如说,经济上的,或是军事上的。到时候,没有人是刽子手,又或是人人都是刽子手;人人都是卫国者,人人也都是侵略者。”说话者的声音中充满了苦涩:“不过,你说的很对,我怕是真的看不到这一天了。我曾在37岁时染上肺病,奄奄一息,能活下来我想是因为佛祖的保佑,要让我继续担负起我的责任。如今看来空留悔恨,我只能保持谦逊,先往修罗道上去了。啊,看,雨,开始下了。”
      哈桑望着窗外。
      雨,从漆黑的云端,如花火一般,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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