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乱聿

38、如置身黑夜

　　在倪仲开始训练的两个月后，时寻光的情况急剧恶化。

　　以前跑几公里都不怎么喘，现在却连从沙发走到厨房都要停下来休息好几回。食欲也变差不少，倒不是他不想吃，而是稍微多吃一些就会立刻吐出来。

　　他干脆就不动了，成天躺在床上睡觉，只在倪仲快回家的时候才起来，装作一副在家待得很无聊的样子。不知是训练得太累，还是和另一个时寻光相处得太愉快，倪仲并未察觉到到时寻光的异常。

　　以至于，时寻光终于再也起不来无法在门口迎接他的时候，他都还以为是时寻光自己在家太过无聊。

　　倪仲根本，就没想过时寻光会这么快就要离开。

　　“你吃饭了吗？”倪仲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

　　“嗯……”

　　但是时寻光，知道自己快死了。他甚至联系过贺珩翼，让他能在自己死后帮着倪仲收尸。

　　“你最近好像都睡得很早，嗜睡症？”

　　“倪仲，过来……”

　　从很久之前，时寻光就在考虑自己后事。他没办法以时寻光的身份下葬，倒不如说所有正规的流程他都没法进行，只能被当作一具无名尸，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被以无人知晓的方式处理。

　　“我有话跟你说。”

　　一想到自己只能化作孤魂野鬼，他就忍不住想叹气。想再抱抱他，就这样牵着他的手永远不放开。

　　倪仲走下台阶握住时寻光伸过来的手，蹲在他身边：“你要说什么？”

　　时间怎么就错开了呢，怎么就偏偏是我们的时间线错开了呢？

　　“训练顺利吗？”

　　真羡慕，将要和他一起共度未来的时寻光啊……

　　“我不知道什么算顺利。”倪仲取下眼镜放在一旁，侧身倒在时寻光身边，蜷着腿，“不过他今天没有发脾气。”

　　是不是每个将倪仲送往另一个时寻光身边的我，都像现在这样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那一定是你今天没有气他。”

　　倪仲叹口气：“他很暴躁。”

　　“等你们到了空间站，你去找他，让他带去到空间站外面看看。”时寻光闭上眼笑起来，仿佛又置身于那璀璨星空之下，“你一定会喜欢那片星空。”

　　“空间站外面可以随便去吗？”

　　“通常情况，只有维修或者收集实验数据才会出去。不过时寻光其实很想带你出去看但又不好意思说，所以需要你主动找他。”时寻光不由得握紧了倪仲的手，“毕竟，现在的他还很笨，需要你多给点时间……”

　　倪仲想了想，仰起脸看着时寻光：“给多久？”

　　“不会太久。”时寻光转头看向倪仲，艰难地翻了个身抱住他，“我给你买了条红双喜字的内裤，出发的时候记得带上……”

　　“一定要带？”听见红双喜三个字的时候，倪仲就从由内而外充满抵触，“就算带了我也不会穿。”

　　时寻光将下巴放在他头顶上笑起来：“反正你得带着。”

　　“你今天很奇怪，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你不舒服？”

　　“没有。”时寻光收紧手臂，将想退出去看看他表情的倪仲再次抱回来，不叫他察觉，“我只是想提前帮你计划好，免得到时候忘了。”

　　倪仲也就安心的窝在他怀里：“我想带上你。买个大点的行李箱？”

　　“等你到了空间站放我出来的时候，我早就已经憋死了。”

　　“我想带上你。”他往时寻光怀里拱了拱，“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星空。”

　　他将嘴唇贴上倪仲的额头：“那你想不想看看我脸红的样子？”

　　“我已经看过了。”

　　“如果你以后突然想看，就和那个时寻光对视十秒。十秒内，他必脸红。”

　　倪仲从两个人贴紧的怀里伸出手抱住他：“我脱衣服你也会脸红。”

　　“是啊，是啊。”时寻光推开倪仲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

　　再让我，看看你吧。

　　“还有，记得多带一副备用眼镜去，不然到时候坏了没得换。”

　　倪仲看不大清时寻光的表情，只是模模糊糊看见他似乎在笑，于是伸手摸向他的脸，从嘴角摸向眼睛。可就在他摸到时寻光眼角的时候，时寻光立刻躲了躲。

　　“你在哭？”倪仲搓着指腹，发现上面竟是湿润的。他有些惊讶，翻身跨过时寻光的身体俯在上面，“为什么？”

　　“打了个哈欠……”时寻光勉强还能睁着眼睛，将他揽进怀里一直搂着，“倪仲……”

　　希望另一个我，终于不用再看着倪仲死去回到过去的我，能够和倪仲一起迎接美好的未来。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期盼的事了。

　　“晚安……”

　　“时间还早，你要睡了？”

　　“嗯，有点……困了……”

　　希望他们，能有个幸福的未来。

　　“晚安。”

　　被时寻光抱在怀里的倪仲听着他的心跳，不知不觉也感到困倦，于是闭上眼跟着一同睡去。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明明是两个人一起进入的梦乡，醒来的，却只有他自己。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过，倪仲因睡得太沉而使得脖子和右耳都很痛。他撑起身去看时寻光，可没戴眼镜以及灯光还未彻底亮起来让他根本看不清，只能勉强知道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很安静。

　　安静得，连呼吸都没有。

　　“时寻光？”倪仲轻轻叫了一声。

　　房间里的灯因为他的声音终于亮堂一些。他从时寻光怀里爬起来伸手拿过眼镜戴上，就着岔开腿的姿势俯下身捧住时寻光的脸。

　　“时寻光，醒醒。”他有些着急，“你醒醒。”

　　随着倪仲声音的变大，床周围的灯全都亮了，这才将时寻光那张早已没了血色的脸映入倪仲眼中。

　　“时寻光！”不知怎么的，倪仲突然觉得很生气，气得眼泪不停地掉在他脸上，“你给我起来！起来！”

　　像发脾气似的，倪仲站起身抓着他的一条胳膊使劲往上拽。拽不动，于是他又蹲下来抱住时寻光的上身使出浑身的力气，要将他扶起来站好。或许是历时近三个月的体能训练让他力气变得大了，又或许是他凭着要让时寻光起来的念想有了平时不会有的力量，已经变得很沉很重的时寻光竟然真的被他从床上给抱起来。

　　倪仲很开心，时寻光终于起来了，只要他睁开眼，只要他醒过来……他就不会死了。

　　“时寻光，我们去看夜景吧。”倪仲边说边吃力地将他往台阶上拖抱，“你想去哪里看？”

　　可他的力气归根结底还是不够大，刚走两阶就腿脚发软摔在地上。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时寻光顺着他往后倒的趋势压下来，扑在他身上毫不动弹。

　　倪仲已经没有再将他抱起来的力气了，就连他自己，也没了再起身的力气。

　　“你别死……”他抱着时寻光不停流着眼泪，“时寻光，时寻光……你醒醒……你不喜欢看夜景我们可以不去……你想去哪儿，你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不知道啊！”

　　其实倪仲知道，时寻光不会醒了。

　　没能在约好的时间收到时寻光的消息，贺珩翼一大早就赶到倪仲家门外，犹豫很久，终于在编了一个借口以备不时之需后才走到摄像头下面，将自己的身影传入室内。

　　抱着时寻光的遗体在地板上躺过整整一夜的倪仲根本听不见门外来客的声音，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被他给屏蔽，就连时寻光本该有的重量他都感知不到。

　　再一下，再让他就这样抱着时寻光一下下。

　　等不来开门的贺珩翼直接拿出从时寻光那里得来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在见到床边台阶上那一幕之前，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时寻光只是还没醒，或许只是忘记给手机充电，或许……

　　“倪教授。”贺珩翼走到倪仲身边蹲下，用手推了推他，“时寻光什么情况？”

　　听见时寻光三个字，倪仲才轻轻动了下，木讷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他死了。跟我说了晚安之后……死了……”

　　贺珩翼皱起眉，看向时寻光试探着征求倪仲的意见：“我之前答应过时寻光，帮你给他处理后事。我得带走他的遗体，好不好？”

　　如果我说不好，你就能让他留在我身边吗？倪仲仍旧是一副发愣的模样，只要不去面对现实，现实就不存在。贺珩翼也不敢催促，只得小心翼翼试探着抓住时寻光的肩，观察倪仲的反应。

　　“你要带他去哪儿？我也能去吗？”然而无论他逃去哪里，现实都不会弃他而去。

　　见他情绪还算稳定，贺珩翼才放心多了，将时寻光从他身上翻过来放平在地板上：“要找个地方安葬他，你还是不去的好。”

　　身上没了重量，倪仲举起双手看着什么都没能抓到的手心：“地址已经选好了吗？”

　　“选好了。”贺珩翼没急着要将时寻光带走，索性盘腿坐在地板上陪着倪仲，“阻断剂的药效实验很顺利，虽然没办法进一步征集更多血液基因，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是比较积极的结果。”

　　“你在担心我吗？”倪仲坐起来，低头看向时寻光的脸，伸手摸着他的脑袋，“我没事，哭也哭过了，不会有事的。只是，想到没能和他好好道别，还是有点点难过而已。为什么要说晚安呢？哪怕只是跟我说一声拜拜，我也就不会这么后悔了啊。”

　　“大概因为说不出口吧。”看着倪仲的样子贺珩翼不禁皱起眉。他能理解时寻光的想法，正因如此才会答应要帮时寻光这个忙。

　　没什么比看见自己喜欢的人难过更令人心疼的事了。

　　瞒着倪仲的做法虽然很自私，无异于掩耳盗铃。可至少，倪仲不用眼睁睁看着时寻光日渐衰弱而无能为力，不用深切地体会和爱人一点一点被剥离的痛楚。

　　长痛，不如短痛。

　　贺珩翼给乔慧雪打去电话，只是让她过来一趟。不多久，乔慧雪就和担心倪仲的郭映先一起出现在倪仲家门口。

　　对于同时出现的他们三个，倪仲没有太大反应：“你们都知道他的情况。”他依旧颓然坐在地板上，不带任何情绪，“就我不知道？”

　　郭映先叹口气：“我们都觉得不告诉你是最好的。”

　　“怕我知道后就不去利克里斯了吗？”倪仲眼里漫着雾水，“我答应过时寻光，就不会反悔。你们不用担心这个。”

　　乔慧雪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像是要摇醒他一般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我们没有担心过什么利克里斯，我们担心的是你。时寻光也是因为放心不下你才让我们都瞒着，他一开始甚至打算死在外面让你以为他还活着。之所以没让他这么做，是因为他要是死在外面被别人发现会引起骚乱。不然的话……”后面的话，她没再继续说。

　　倪仲直愣愣看着乔慧雪，许久，才缓缓开口：“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为什么要替我决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然后就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发现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你们觉得这样我会好受一点吗？为什么？”他伸手抓住乔慧雪的衣领将她拉向自己，“你告诉我，为什么？”

　　“倪教授。”贺珩翼掰开他拽住乔慧雪的手，将她挡在身后自己面对倪仲的质问，“这是我的提议，我认为这对你和时寻光来说才是最好的。”

　　“最好的……”倪仲重复了一遍贺珩翼的话，低下头兀自笑了下。

　　贺珩翼咬咬牙，说出了他原本并不想说的话：“你明白时寻光说的‘你不是我的倪仲’这句话的意思吗？你和另一个时寻光，不是从未来或是过去跨越时间来到你身边，而是本来就和你处于相同时间线上的那个时寻光，相处得很愉快对吧？如果你知道他，这个时寻光……”贺珩翼指着地上那具遗体，“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会怎么和另一个时寻光相处？你要是依然和他相处得很愉快，回到家看见这个快要死的时寻光的时候，难道不会产生愧疚？要是，你和另一个时寻光相处得不愉快，这个人不是就死不瞑目了？你有那个本事周旋在两个时寻光之间？”

　　“所以你就剥夺了我的知情权……？”

　　“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也希望能把你现在的伤心全都转嫁到自己身上。但是这不可能，所以我才只有想一些能帮你减轻负担的办法。”贺珩翼攥着双手不敢碰他，“对不起。虽然这样做确实伤害了你，但我仍然觉得这才是最好的，就算你怨我恨我，我也不后悔。”

　　其实，这并不是贺珩翼的提议，而是时寻光将自己的身体情况告知他那天，拜托他帮的一个忙。因为只有这样，倪仲才能在没有心理负担的情况下接受另一个时寻光。贺珩翼不得不答应，时寻光为了倪仲的未来选择推将他推开独自承担死亡，那他贺珩翼，为了倪仲的未来撒一个谎又怎么样呢。

　　倪仲沉默很久，才问：“那是不是……他安葬的地方你们也不会告诉我？”

　　郭映先走过来按住倪仲的肩，只是叹口气什么也没说。他也不需要再说什么，当倪仲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说明他心里就已经接受了。

　　如果这也是时寻光的愿望，他就不得不接受。

　　倪仲附身紧紧抱住时寻光，“再见，时寻光。”

　　—彩蛋—
　　时寻光：“有件事我想麻烦你，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
　　贺珩翼：“你这找人帮忙的态度是不是要先改改？”
　　时寻光：“你之前说你喜欢倪仲，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贺珩翼：“哦那个啊……是因为看着你俩太憋屈了，就想刺激你一下。你要我帮的忙和倪教授有关？”
　　时寻光：“我没多少时间了，但是我不希望让他知道。”
　　贺珩翼：“你俩住一起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时寻光：“所以才需要你帮忙弄点能让我看起来没那么虚弱的药。”
　　贺珩翼：“……”
　　时寻光：“还有就是那个啥，我想让倪仲和另一个时寻光相处的时候没有负担，你能不能也帮帮我？”
　　贺珩翼：“这我怎么帮？”
　　时寻光：“别让他知道我埋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