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31、蓝修（1）

　　这是医院的男厕，消毒药水比任何地方都来得强烈，我嘴里发苦，勉强撑着步子去洗手台。一抬头，镜中灰败消瘦的脸正对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近一些看，竟然能够捕捉到眼皮下隐约的红色血点。
　　刚才吐得太激烈了。
　　我捧起水在脸上头发上胡乱抹了一把，甩甩手出了男厕，直奔小周病房。我轻轻推开门在他身边坐下，他眼睫翕动一下，半睁开了眼睛。他的呼吸在氧气罩里显得费力，原本瘦削的脸此刻有些浮肿，因为病变，他额头右上方的皮肤有一处溃烂。
　　“蓝……修……”他艰难吐字，手伸到氧气罩旁。
　　“我来。”我为他将氧气罩拿下。
　　“刚才王姐告诉、告诉我……丫丫开始学小提琴……”他笑了，眼中有光，“我真想看一看她拿着小提琴的样子……如果可以再给我几年，丫丫会拉曲子给我听吧……”
　　我把氧气罩扣回他的口鼻，“会的，只要你不再像今天一样想不开。”
　　他闭上眼睛，很长的时间里，脸上被一种艾滋病人固有的疲态所浸染，然后他在氧气罩的雾气里轻轻笑了，“不会了，我等。”
　　我告诉他，“得留院做一个血液检查，医生说要看一看你的淋巴细胞和血小板。”
　　小周“嗯”了一声，然后那答复因为被拖长而更像一声叹息。他就这样躺了很久，似乎平静下来。我在他临近的病床上躺下，很累，就快要睡着。但他忽然急促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惊醒过来，问他怎么了。
　　“你去做一下HIV检测吧。”他轻声说。
　　我一愣，在黑暗中摸了摸自己的脸。病房外的灯光带来护士走动的脚步声，远远的又似乎有一些病人在说话，我笑了，笑出声音，“我不可能。”
　　又过了一会儿，小周说，“可能是灯光……你脸色不好。”
　　我说，“半年里我没有过抽血输血行为，没有过性行为，而半年前的HIV检测显示我身体状况良好。”
　　他又“嗯”了一声，同样冗长如叹息。
　　我翻了个身，避开窗口走廊里的光亮，很快就在困意中下陷。然后梦魇再度来临，先是双腿沉重，而后是双手，无论我意识多么清醒，我没有办法抬起四肢，甚至睁开眼皮。我知道那两个字又要出现了，在半明半灭的混沌之中，“云烟”在我眼前晃动，各种各样的字体、颜色、形状，一会儿清晰了，一会儿又模糊，一会儿离得很远，一会儿猛然间凑到我眼前。男人的呼吸就在我脸旁，急促的，兴奋的，令人厌恶的一团浑浊之气，他口腔里的味道夹杂着烟草味和酸腐味；他按住我的头，令我眼耳口鼻全都深陷进枕头；他撕扯我的头发，命令我发出声音；他精瘦，但是很重，达到高/潮的时候会哭着喊叫。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我身下的床，有成千上百个弹簧在叫嚣。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像魔鬼的牙齿，撕咬我，吞噬我，又笑又唱。
　　“你、去、死……”我终于憋出三个字，终于。
　　“啪”一下，“云烟”那两个字消失了，世界明亮起来，像一道彩虹，有流转的七彩的光，一个声音带着笑，很熟悉，很熟悉，“呜呼，你是小爷见过最风流的人！比李奥纳多风流，比布拉德皮特风流，赛过文豪莎士比亚，更别提我那一本正经的沈辽哥！”
　　“哈哈，哈哈……”我笑起来，吃力地笑，全身疼痛疲乏，但心里像有一千一万个气球一下子全部炸开那样快乐，我喊，“小爷，小爷……小癫子，小癫子！”
　　霍然，我睁开双眼。刚才的字符还飘在空气里，医院很安静，走廊里没有任何声音。我伸手抹汗，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紧绷。一看手机，凌晨三点，而我已然没有睡意。
　　太冷了，这个夜晚。
　　我裹紧外套开门出去，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很想抽一根烟。出了楼，医院内设的小卖部已经打烊，惟门前还留着一盏光秃秃的灯泡，发出一丁点光来。风一吹，几棵树张牙舞爪在墙上投下影子，我从那些树下走过去，出医院大门，慢吞吞穿越马路，对面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
　　想买烟。
　　但我被便利店门口的身影吓了一跳，僵立在马路中间，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裹着灰色大衣戴着绒线帽蹲在便利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吃面的女孩子……太过眼熟。我心里重重地跳，她一抬头，正向我看过来，然后两根面条挂在嘴边忘记去吃。
　　我大步走过去，“几点了你在外面晃？！”
　　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大，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被风卷挟着四处乱窜，她仰头看我，“跐溜”一声，将面条吸了进去。
　　“喂，你管得着么。”她瞥我一眼，继续埋头吃那桶装方便面，然后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喝汤，吃完了，满足地喟叹一声，又说，“居然还想吃。”
　　“你……大半夜的，你为什么在这里吃面？”我呆呆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看着她，有点儿找不到语句该说什么话。
　　“我去再买一筒，你要不要？”她站起来，熟稔又利落的口吻。
　　鬼使神差，我居然一把拦住她，“我去买。”
　　在我大步迈向便利店的时候，她还在后面喊，“我要香辣牛肉味儿的！店里有微波炉，中高火三分钟——”
　　然后我跟她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吃方便面。
　　大概真的是饿了，我吃得很快，而她忽然拦住我，“嗳，别呀，小爷我还没吃过你这种口味儿呢，还想尝一口的！”
　　我吃得更快，然后把底儿朝天的方便面筒给她看，她“嘁”了一声，“一看那汤的颜色就不是我喜欢的，而且这什么味儿啊，难闻。”
　　我忍不住笑了，笑了两声，把纸筒搁在一边，静静坐着。唉，一切像假的一样，我有点儿回不过神来。而她坐在我身边，嘴巴里塞着面条嘟嘟囔囔，“嗳我说，小周怎样了？”
　　“挺好。”
　　她“哦”一下，又吃了几口，“嗳我说，你能不能坐近一点给我挡挡风？我冷。”
　　我向她挪了挪，坐在了上风口。
　　她“噗哧”一声在我背后乐，好像喝了一口汤，“嗳我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儿么？刚才便利店的小伙计还问我了呢。”
　　“对了这事儿我还没跟你计较你大半夜的你……”我转过头去，她做了个“停”的手势，“别，咱交情浅，别问得太多搞到最后太熟了就不好了。”
　　我一愣，想想也是，转头坐了回去。
　　她在我背后说，“对了我刚才还没说完呢，那小伙计就问我大半夜的我怎么还在外面晃呀，我就回答他，我今天写了一晚上小说呀，终于写到一个地方特别特别有感觉，于是我就饿了出来买东西吃……他就露出特崇拜特刮目相看的表情说，哟，作家呀……然后我就说，可不，天天坐在家里呢……然后他就问我写什么呀有没有发表呀是不是经常要熬夜呀，我就说……康师傅方便面，要红烧牛肉味儿的！帮我热一下……”
　　“中高火三分钟！”
　　我跟她异口同声。
　　她又笑了，便利店的灯光好像全都打在了她脸上，特别明亮的笑容。
　　我看着她，看着她，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她却一下站起来，“我都吃热了，去买可乐，你要不要？”然后她立刻接口，“哎呀一起喝吧，你肯定要！”说完一溜烟儿进了便利店，利索儿的就拿着两罐冰可乐出来了。
　　“喏，你一罐，我一罐。”她说，又挨着我坐下，一脸的自然坦荡，就好像真的没有前情没有过往，就好像我们真的不是太熟，“嗳我说，你怎么来大连了？”
　　她的口头禅变成了“嗳我说”。我笑一笑，“则西没有看过雪，我也想……离开南方。”
　　“哦对了，秦则西。”她喝一口可乐，点一点头，“那小女孩长大啦，很干净清秀的一个孩子。你真好，后来就带着她一起过了。”然后她仰头看天，伸了个懒腰，“奇怪，我也没有妈妈呀。”
　　我张了张嘴巴，终于说，“你们不一样。”
　　她哈哈大笑，“当然不一样啦，傻瓜，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什么都当真！”
　　我怔在她的笑声里，“她”呢？“她”与从前不一样了么？又兀自摇了摇头，这样最好，最好。
　　我还在恍恍惚惚里，忽然嗅到一阵烟味，一回头却是她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烟，正在仰头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像有一根针忽然刺在我心上，我看着她的侧面，半张的红润的嘴唇，“你抽烟了。”
　　她点一点头，眼睛里忽然有泪光，“真对不住，忘记你会尽量避免抽烟，二手烟也是……不好的吧？”她将手指间的烟在地上捻灭，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花了，好像有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来，一路蜿蜒，而后在她鼻间摇摇欲坠。
　　再面向我，她已经恢复了灿烂笑容，“唔，在英国时学会抽烟的，有时候心里很空，脑子里有什么紧绷绷的，好像抽根烟能稍微好一些。”
　　我心里发苦，“有烟瘾么？”
　　她仍是笑，她竟变得这样爱笑，“没有呀。”
　　我点一点头，“尼古丁……不好。”
　　她“嘁”一声，“有很多东西，明明知道不好，但还是想要，怎么办呢？”她说完这句话，并不看我，却看向马路对面的医院，“蓝修，你怎么不叫我小癫子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但她替我回答，“灯笼巷不见啦，被轰隆隆的推土机碾碎了。”

作者有话说

　　电影《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费城故事》，都是写实风格，强推。